观澄 作者:是辞

    西明寺正殿外，群僧集聚，被十余个突厥人刀锋相对，皆是瑟瑟。此时内心惶恐，冷静自持全然不在，许是还要默默咒骂：会念再多的经又有何用！

    为首的自称阿史那多禄，是草原上高贵的狼，同成智做了个生涩的叉手礼。因突厥内乱纷争不断，他这一支大抵也就剩下这些追随者。不知从何处得知，连夜潜入长安，特地“诚心”来求传闻中能够解除痛苦、超越生si的无上密法。

    成智脸se青白相间，双手合十立在殿门外，一声不发。突厥b之中原人魁梧壮硕许多，亦愈加粗俗。打掉燃灯烧起了正殿前面巨大的香炉，一团烟熏火燎，有些呛人。竺寒同一众成智亲传的译经弟子皆是玄衣，站在旁边一动不动，面无波澜。有闻声赶来的小僧们，着姜hse海青，满脸恐慌稚neng，不敢靠近。

    阿史那多禄声音沙哑，讲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高僧，多禄已为咳疾困扰许久，再加上如今家族内乱频繁，还望吐露无上密法于我。”

    他有困扰多年的疾病，又怕在内乱中被杀，许是作恶太多，腾格里天神不庇他，便寄希望于佛法来作护佑。

    着实有些可笑。

    成智颔了颔首，终于开口，语气亦是百般不悦，“阿弥陀佛，施主。密法并不能医治顽疾，更不是不si灵药。一切无常，不过是……”

    突厥人没有耐心同他打这些禅语，见他不说，便进正殿。正殿之中摆了个巨大桌案，皆是译制的经文片段，最中央，是成智用金墨亲笔誊写的终版，已经有些厚度。

    现下，那些纸张笔杆，亦或是成本的册子，纷纷被扔了出来。阿史那多禄随便捡起几本胡乱翻看，见着皆是大唐文字，愈加皱眉，还抑制不住咳嗽起来。

    “老和尚，我敬你唤你一声高僧，千万别不识好歹。”

    话音落下，几本做脚注的册子被丢在火燎的炉子里，如同一片生r0u落入庞大虎口，眨眼间丝毫不剩。竺寒合掌，把一切照收眼底，心跳加速，理由却不是因畏惧阿史那和突厥人。Π2ＱＱ。てοΜ

    直到多禄提起了那本蒙了尘的、做工最jing致的终版，上面成智的字迹似可以篆刻于石碑上的讣文，让他愈加紧张。

    当时竺寒在想什么？怎么就冲上去了？明明平日里时常劝阻着阿y莫要妄动，此番他却忍不住妄动。全因想起来了成善临终嘱托——曾经短暂的引起过他同阿y不愉快的那么一件事，且他至si也未能给阿y说清。

    成善坐化前，执着他手，娓娓道来同他有多投缘，又是如何如子如孙待他，竺寒都知。人之将si，仿佛一瞬间愈加看透了许多，泰然至极。遗愿只一个，便是万般叮嘱竺寒定要诚心译经，此为大业。经译完了，若是仍旧心向红尘，师父九泉之下，也定安然接受……

    迈步上前，多禄也没想到，院中皆是胆小的僧人，竟有胆敢出面的，一眨眼分神，被他扯走了经书。竺寒把抱在x前，对上多禄愤怒神se。

    诚然他执匕首面对渺小生灵之时，是那般的害怕，可现在却满心无畏。许是他也被阿y同化，执念太过；又或是因ai而无有恐怖，实在大胆。

    而身后一众或因满城流言、或因暗中犯妒而“孤立”竺寒的僧人，一个都不敢上前。《金刚顶经》与密宗至关重要，将成为根基法典又如何？说是看破生si，关乎自身x命怎能看破？佛家弟子也不外如是。

    多禄等人便以为奥秘藏于这本未完成的经书之中，愈加振奋，此时寺门外金吾卫倾然而入，大殿前一片嘈杂。那是极其混乱的一夜，僧人断断续续的哀叫声，香炉噼里啪啦地焚烧声，突厥穷途末路的怒吼声……

    竺寒怀中抱着经书同其余僧人一样，准备四散奔逃。可他那么一回头，只这心软的一回头，成智满脸皱纹，合掌的手背皆是颜se不平的斑，步履缓慢。被一众徒弟在生si面前无情抛下，实属是个可怜人。

    竺寒心头一颤，毫不犹豫地回身，搀扶成智手臂，大半个身子护住他，向后院走。

    他算是刚刚一众僧人最年轻的那个，穿的海青却是同se，定然不凡。阿史那多禄被手下掩护着，朝他大吼，“把经书给我！”

    竺寒不回头，低头迁就成智步伐。日暮穷途的阿史那多禄同手下皆盯住了竺寒，随后，以为他为首的第一刀从背后cha入……

    第二刀，第三刀……再拔出。

    只觉得好疼。

    刀刃穿透了前x，鲜红血ye不断流出，润shx前的经书，庆幸皆是金墨所书，大抵晾g后还能看清。成智的手在抖，眼睁睁看着他倒下，接着金吾卫把人围住，突厥被捕。

    长安城中劳累一天的百姓皆埋头归家，没有人会抬头看西明寺方向，有被风吹的愈加大的火势；而阿y接过用叶子包好的g豆糕，眉目温柔地同那老孺道一句“多谢阿婆”；药叉与障月一双好友在林中月下共酌，谈鬼事话人事喋喋不休。

    最后那一时刻，竺寒使了全身力气攥紧手里的经书，他想的如此简单：《金刚顶经》已译过半，阿y等那么久，怎么能再重头来过。幸好，幸好他护住了，不过需要再誊抄一份罢了……

    成智颤抖着跪在他身边，看竺寒张嘴合嘴，气若游丝，最后道的是“阿y”，还递过沾满血的经……话未说完，合不上的眼滑过泪水，百般不愿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他好悔，此生细数这段情，终究是负了阿y。

    长安城百年古刹西明寺在立春这夜，遭遇了血光之灾。寺中僧人受伤无数，却只一人身si。阿y立在房梁之上，整包g豆糕胡乱洒落，砸的瓦片作响。夜晚的风仍有些凄冷，她觉得脸颊更凉，伸手擦拭，指尖一片濡sh……

    次日，朝堂之上下了决策：让这件本就不光彩的事情彻底掩埋。竺寒师父被暗中火葬，派g0ng中最善习字的学士加急誊抄《金刚顶经》，西明寺一切血w被清洗，万物归位，史官不记。

    这世上亘古不变的道理，便是生者极力维持表面的微薄祥和。家家户户倒也差不太多，里子再残破，面子还是要佯装规整。

    阿y立在房梁上整日一动未动，看下面人来人往，皆步伐匆匆。直到日头西斜，至y至暗时刻到来，灰鹤飞起来了。

    当夜，长安城遭遇鬼怪索命，无数惨si。

    大理寺狱羁押以阿史那多禄为首的突厥人，皆si相狰狞，血管突出，眼眶锃裂。其余犯人疯疯癫癫，说不完整到底发生了何事，只道从未见过那般凶煞可怖的鹤。

    又有史官在家中毙命，随后，誊抄佛经的翰林学士，秘密火化的办差之人，等等不断。西明寺众僧人心惶惶，传言也见到了月下嘶唳的鹤……

    长安城一条无人的街巷，谢必安和范无救穷追不舍。

    阿y好言相劝：“不要b我动手。”

    可阎王命令在上，且地狱狱卒已经出动，两人只能y着眉头阻拦。她现下已然浑身煞气，再杀下去只怕要神智偏离，彻底化为厉鬼。

    最后钟馗亲来，自魂锥里甩出了铁链把她锁走，带回地府。此番阎王震怒，按y间律法，她手上沾染如此多条人命，当下地狱，日日夜夜受严苛酷刑惩罚、永生幽禁，直到身si。

    药叉连忙赶到y司，跪求阎王，得以入内密谈。

    阿y在十八层地狱走了一遭，受层层折磨，不外乎刀兵杀伤、大火大热、大寒大冻、大坑大谷……即便她曾经那般孤寂地煎熬五百多年积攒的y寿，这一通结束，将将算得上捡回条命，只留最后一口气。

    本还应受无期幽禁，幸得药叉求情，且障月从中斡旋，同阎王签了鬼差契约，才得出y司。

    西明寺，竺寒遗物莫名消失，成智住持抱病，仍要强撑着在大殿监察译经。

    阿y醒后，浑身都疼，强撑着要下床，她还没杀完。金吾卫营救迟缓，城防玩忽职守，都当杀，亦都该不得好si。

    药叉闻声进来，“你还要作甚？”

    她声音沙哑的不像样子，又许久未开口说话，难听至极，“还没杀够。”

    “你能不能清醒？我为了保住你一条鬼命，阎王殿跪了整夜，障月亦是低声下气出面求情，为了个yan寿尽的和尚，你发起疯来不停？”

    “你闭嘴！”阿y嘶吼，只这一声又没了力气，嘶哑道：“我求求你不要再说……”

    “我提点过你多少次，你做的事情在凡人眼中是背德之事，他定会不得好si……”

    她扯了榻边矮桌放着的茶盏毫不留情地扔向药叉，“我教你闭嘴……滚出去……”

    他从门边柜子上拿起个檀木盒，重重放在榻边，气的转身就走。

    阿y仿佛意识到那是什么，颤抖着手把盖子打开，熟悉的檀香气，一玄一靛两se僧衣，都是阿y所ai。108颗紫檀木串成的念珠，在她十年后回来找他那日断过一次。还有几张随笔写过的纸张，上面的字从“一切有为法”起始的经文，逐渐变成满纸的“阿y”，不知是他何时所写。最下面，还有一盏再熟悉不过的杯子，上面的鬼怪纹样仍旧生动，她从未想过竺寒会细心珍藏。

    思虑及此，心头无限难过，他行走人间二十载，真正拥有的不过这寥寥几物。

    障月拿着一碗走兽眼睛进门时，阿y正抱着僧衣泣不成声，浸出一片氤氲。正如那身随竺寒火化的玄衣，染上了血也是看不出什么的。她现下只觉得自己同这具身t贴合的愈加完美，心脏仿佛被罗刹婆尖锐的指甲抓弄，呼x1十分艰难。

    “阿y，吃下罢。”

    她闻声抬头，额间有碎发晃荡，面se惨白，双眼红的可怕。

    见她不作应答，亦不打算吃，障月先把托盘放在一边，从袖袋里拿出了根黑绳。张开手心，线绳飘起，兀自绕上阿y脖颈，一点点收紧。阿y放下手中衣服，双手握住仿佛要窒息的喉咙，喘气声变得重而缓慢，痛感在叠加。

    大抵疼了一刻钟，半个字都说不出，栽倒在床榻间，眼泪流个不停。障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试探x地伸出手抚m0她冒了冷汗的额头。

    “这是束缚你的鬼线。”

    阿y何尝不知道鬼线，并非受y司录用的那般鬼差，得酬劳，受庇护。而是签订了单方面受阎罗王制约的协议，日日都要捉鬼，更像是受人驱使的奴隶。

    “多少……年……？”

    障月满目严肃，道：“一千年。”

    阿y凄凉冷笑，“你们……怎么不教我……去si？”

    “他si了就这么难过？”

    “你懂甚么？”眼泪如同奔流的水，延绵不断。

    障月坐更近些，双手抓住她肩头，把人扶起来，试图给她捋顺其中的道理。

    “阿y，你这幅样子，药叉同我见了都很心痛。地狱酷刑既然挨得过来，就证明鬼命不该绝，只要活着，活着，什么和尚找不到？即便你就想等他，不是也要x命去等？凡人转世投胎不过……”

    阿y无神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意识到什么，揩了泪水抬头看他：“你说得对，他生前做善事而si，定然有个好来世，我去找崔珏问……”

    “你当崔珏会告诉你？生si簿上的事情，哪里能同你讲，且你上次又惹的他与你置了气，少做这些不切实际的梦。”

    ……

    后来的岁月实在是压抑困苦，亦或是说，自从竺寒si，她从未觉得刹那是快活。

    阿y不出半月几近痊愈，首件事便去y司跪在崔珏的殿门外两天两夜，手指在门板子上抓出了血，嘶厉哀求他透露竺寒转世下落。判官铁面，闭门不出，差事不办，决计不给阿y任何应答。

    此后，众所周知的y摩罗鬼阿y姑娘成为了近些年来唯一的契约鬼差，只道是见了脖颈有根黑线的妩媚nv子定要远离。传言她当初昏了头，大杀凡人，现下捉鬼也是不管不顾，破璧毁珪，还是切莫惹事上身才好。

    夏夜最热的那天，障月冷脸抓了个和尚到酒肆，送到阿y房间。而她抓完今日最后一个恶鬼押回y司，满身臭气又疲倦，在楼下同药叉饮了杯酒后上楼。

    见着那瑟瑟发抖的和尚，五官身形确有七分相像，可眉眼的躲闪浮躁，决计不是她心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的双眸，不论看任何事物，都是认真的，即便他或许心下不喜，可神情永诚挚，无人可b拟。

    她太自持了，对着如此像的人，竟然一丝一毫的泪水都没有，甚至开口甚是冷清。

    “你法号为何？”

    “小僧……贞永……”

    瞧，名字也全然不一样。

    沉静许久，阿y最后看了一眼那轮廓，叹气道：“你走罢。”

    她开始兀自脱身上气味难闻的衣衫，那和尚急匆匆地开门奔逃，路上撞到端着托盘的伙计，声响不断，有些吵闹。

    待到清洗完换了g净，阿y走到楼梯，朝着下面一身白衣的障月吼了声：“少做那些下作事。”

    留下一青一白两人尴尬对视，不敢多说。

    次日，长安城西明寺有同nv子偷情的破戒僧人被抓，拷问之后才知竟已有半年之久；而《金刚顶经》最后一本注疏修订完，成智紧跟着便坐化了，好顿哀恸。

    阿y白日里无事，在酒肆听这些闲言碎语，淡淡一笑。不由得想到当初她打算杀成智之时，老和尚伏地啜泣，哭的好生凄惨，道一句“有愧师弟，有愧观澄”。她准他继续译经，转身走了，现下只叹一句成智守诺，绝不多活。

    又是一年中元节，鬼界俱乐，只阿y一人不得清闲，且无心享受。搜寻窜逃小鬼之时，在街上遇到了许久未见的陈怀蒲。

    两人并肩而行，慨叹光y如同白驹过隙，实在令人扼腕。他自是个懂得察言观se的，此番见阿y只觉得她眉目风情消减许多，平添大片哀愁。

    中元节不如上元那般热闹，胜在暑气正盛，街上摊贩各个中气十足地揽客，但传不到阿y耳中，她心门紧闭。忽的陈怀蒲开口，教她在原地等，自己挤进了人群中不知要买什么。阿y见着穿圆领袍的男子背影，只觉得这种画面不过上元夜才刚演过，可现下人事已非，人不是那个人，心境也全然不同。

    大抵是风吹过，有些刮了眼，双眸有些水雾。心道定是风的原因，毕竟她已经许久未哭，也觉得没什么好哭的。

    陈怀蒲挤出来，手里拿着个油纸卷的筒，递到她面前。

    可不正是曾经竺寒也要买的炒青豆。

    拿一颗塞到嘴里，仍旧感觉不到任何味道，麻木地咀嚼直到咽下去。陈怀蒲为她神se呆滞而失语，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

    阿y觉得喉咙有阵难受，抑制着那gu情感问：“还请陈统领告知，为何给我买这青豆？”

    她实在好奇，一直以来都认为是竺寒ai吃。但现下显然，不是。

    陈怀蒲有些慌张地笑，缓缓开口：“之前在鄙府，做的都是斋饭，却不想阿y姑娘很是ai吃青豆。当然，这倒不是我发现的，在下是个粗人，幸亏竺寒师父心细，私下同我说见你多番下筷，定是喜欢……我……”

    仿佛意识到提了竺寒名字，有些后悔，试图解释却见阿y已经决然转身，他留不得。

    蠢观澄，是人世间最蠢的那个，再没有更蠢的了。她被罗刹婆取了蓝se火焰影响了口识至今未愈，哪里吃出来食物美味？

    心头荒芜，忍回了哭意，她还有差事要办。如同孤魂野鬼般闲逛，只觉得失去半分清明，要尽快离开这热闹的让人窒息的大街。

    八水绕长安，行过渭桥，桥边有好些人在放灯，还要朗声许愿。

    身后有位温婉娘子对河灯喃喃道：“河神保佑，齐郎此行顺利，尽快举家重回洛州……”

    听罢心中嗤笑，多少人挤破头也要来的繁华长安，此nv竟然毫无留恋。想着想着，短暂失神。她有甚的可笑别人的，长安于阿y，又有何留恋呢？

    恍惚向前走，有轻盈步履追上，嘴里叫着：“姐姐……着灰衫的姐姐……”

    阿y回头，眼前是个梳双挂髻的豆蔻少nv，一身鹅h衣衫好生灵动。

    正大喘着气，双手递过她落下的鬼册。大抵因为捡的急，折子散开没有规整回去，有些散乱。她低头一看，为眼前那页所见怔愣，霎时间眼泪倾泻。

    “姐姐，你颈间的黑绳……”看着阿y哭泣，她有些慌乱，“怎的哭了？中元夜是感念故人的好日子……”

    不远处，传来刚刚祈愿的娘子关切呼唤：“阿梦，天se已晚，该回了。”

    h衫少nv满目纠结，耐不住身后催的急，留下句“姐姐珍重”，跑没了影。

    阿y跌在地上，时隔数月的隐忍克制宣告崩溃，泪洒衫sh。

    思虑愁苦，最怕的便是个岁岁今日。寻常时再正常不过的俗世行人，在此良时亦要为细小缺口情绪坍塌。与你两相欢喜的快活历历在目，谁又能抑制住心伤神伤、百结离肠。

    许久未翻看过的鬼册中间，有一张空页，上面是她好久好久之前写的“观澄”二字，大抵因为笔画太多，字迹实在不堪看。而下面，不知他何时添上三行，是真真正正的银钩铁画，蕴藏涛涛气势。

    亦有绵绵ai意。

    勤勉习字

    勿忘进食

    观澄

    盛唐篇·竺寒  完更多好书Ν⒉ＱＱ.c〇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