νǐρYzщ.cOм 莫问
事总与愿违,九月十六日,女皇梦日入怀,醒来后亲笔敕书、为皇子赐名曰‘稷’。这是小一辈中唯一一个单字名,还是江山社稷的稷,说朝野侧目、天下哗然绝不为过。
二十九日,‘孝安公主’诊出喜脉。
“怎么样?”趁运河还没结冰,过年前石律特意回了一趟神都,百濯香铺地段不错,且越到年尾越生意兴隆,利刃出鞘的铿鸣被很好的掩藏在了细碎的低语和脚步声中。他瘦了不少,面皮也黑了,但人看着并不憔悴,反倒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环首刀毕竟沉重,费铁不说,也不怎么易于上手,这是匠人们根据倭刀和马刀改良的,轻便锋利,能刺能砍。”
说话间室内冷光一闪,冯献灵虽不懂兵刃,也能看出是件利器:“会不会太薄了?”
对劈对砍时若叫人一击斩断,乐子就大了。
石君显然早有准备,倾身屈指弹了弹刀背,又将其翻转过来,指着刀刃小声道:“这刃虽薄,但并不脆。殿下若有疑虑,大可以先找人试试。”
澄如秋水,吹毛断发。她终于抬眸,收刀入鞘:“有多少了?”
“现在就要的话,一二百把总是拿的出来的。”
殿下于是扬唇一笑,转口提了两句石平的功课,算是对他的嘉奖。石君不置可否,另外打开一只箱子,从中小心翼翼的捧出一领铠甲:“不知殿下长高了没有,这是照着夏天的尺寸做的,仿照当年平阳昭公主的老虎铠,外观仍是明光铠的样式,只是在护项和披膊里垫衬了丝绸。”
这一身披挂足有五十斤重,冯献灵拿起兜鍪颠了颠,好悬没手腕抽筋:“垫绸子做什么?”
郎君笑了一声:“殿下不是武人,穿不惯这个,乍一上身难免要磨破油皮,垫层绸子好受些。”
她闻言轻轻颔首,不再说话了。石律见她来回摩挲着铁甲,不知怎么心念一动,齿间念了几百遍的话语就那么脱口而出:“紫微军三万四千人,豹骑亦有两万,旁的臣或能想想办法,战马却是绝对运不进来的。殿下……想出对策了吗?”
小娘子挑起蛾眉,满脸‘你在说什么’的无语表情:“又不是平原对冲,何必畏骑兵如虎?神都城里尽是墙垣房屋,大小道路纵横交错,只要战术运用得当,豹骑也不一定就必胜无疑。”
不是不知道临时聚集起来的散兵游勇与训练有素的帝国禁军毫无可比性,若是两军对垒,不如尽早投降的好。可幸眼下并不是两军交战,重骑兵的铁蹄再厉害,爬不上城楼也踏不碎河沟。
见她没有勃然变色,石律把心又咽回了肚子里:“甘将军那边可有回信?”
冯献灵欲言又止:“……还没到时候。”
陛下对禁军的掌控依然十分严密,哪怕自九月起调动频频,她依然没能找到可以撬动整块冰面的那个缺口。
冯稷一日日长大,冯令仪在背后推波助澜,不断给他加码,此事不宜拖得太久,再拖下去,事必有变。
她起身往屏风后面去,想是要试穿铠甲,石律很自觉地退去室外,趁严晚秋还没入内,皇太女忽然道:“石君后悔了吗?”
郎君一愣,说话的腔调还是那么不着四六:“后不后悔都已经上了您这条贼船,现在问臣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晚了?”顿了顿,“我倒想问问殿下,后悔了吗。”
房间内静了一静:“是非功过都留给后人去说吧,如今孤只做自己应做之事。英雄拔剑,不问从头。”
毕竟是第一次穿甲,难免磨蹭些,待护项、披膊、明光甲、护臂、皮靴等都穿戴妥当,整个人生生被压出了一身大汗。
“不能再轻点了吗?”
石律摊手:“已经想办法减了些重量了,再轻……总不能教您穿藤甲吧?”
殿下向天翻个大白眼:“太女妃的那身?”
“都在箱子里。”
窸窸窣窣走了两步,还没来得及就皮靴的噪音问题发表意见,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明亮至极的少年嗓音:“都说了我不整这些香不香的玩意儿,姓安的你要买别拖上我行吗?”
风云
百濯香铺取名自三国时吴主孙亮的轶事,传说他有四个妃子,衣裙上的香气濯洗一百遍也不会消失,时人便称其为百濯香。
铺子开在寸土寸金的南市,租金高昂不说,来自天南海北的珍稀香材亦是出了名的奢侈品,更不必提调制合香的调香师、铺子里的掌柜、伙计等人工费用,最低等的合香一盒也要卖上好几千钱,价格着实称不上便宜。
因此往来的顾客大都衣锦绫罗,再不济也是小康之家,薄无伤一路被行注目礼,真是憋了满肚子邪火没处撒:“娘们儿唧唧的,俺们瓜州汉子什么时候也不会整这个啊……”
安二郎最近迷上了一个名叫真真的妙龄歌伎,那点微不足道的俸禄全进了人家假母的口袋,今日取出来的这几块碎银还是从床底摸凿了好半天才摸出来的,堪称老婆本儿,只见他一壁捏紧钱袋一壁嘘了一声,压着嗓子跳脚道:“谁叫你买了!这不是……不是怕万一钱不够,让你暂时救个急嘛!”
南衙与北衙,差的不仅是身份地位,还有俸禄的多寡。自薄无伤起,不少上番宿卫的西北军都被留在了神都,打乱编制安插进羽林、紫微二军。
小薄卫士因操练勤勉、勇力过人,十月初再次升迁,如今已是甘将军麾下一副尉。
他是在边疆刀口舔过血的人,不比京中禁军嗅觉迟钝,这种频繁整军的做法非常不利于将军带兵,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怎么会有战斗力?起初还以为神都就是这样,后来才发现……不是的。
趁这次休沐,王老六将历年积攒的钱物一股脑捎回了老家,老丁、老白、老许等也托人给家里写信,问长辈和孩子的平安,他不知道能跟阿娘说什么,在街角潘秀才的摊子前抓耳挠腮了很久,终于憋出一句“天冷记得加衣,想吃肉就大胆吃”。
“诶,獾郎,你觉得这个咋样?”不知不觉,安二郎等也开始叫他獾郎了,他贼眉鼠眼的指了指某个花里胡哨的填漆匣子,心疼的嘴角直抽抽,“就这么一小盒,抵我半年俸禄了。”
二楼设了雅间,按说该是贵族女眷或豪门奴婢居多,怎么凭空冒出这么多练武的壮汉?还都乔装打扮过。隔着薄薄的门扉依稀能听到小娘子们还价笑闹的声音,却不见伙计来往端茶、调香师傅们取放产品……薄无伤额头渗出了冷汗,慢慢摸上后腰的刀柄:“一会儿我数一二三,你南我北,分头跑。”
安二郎闻言,呆若木鸡的僵在了原地:“跑跑跑什……”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急促的尖叫尚卡在胸腔,但见刀光一闪,薄无伤与来人锋刃相撞、直挺挺的打了个对脸。
李同兆:“!!”
好小子,居然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下他全力一刀!
地方太窄施展不开,小薄副尉又一手拽着安二,提刀的右臂整个没了知觉,不由后退半步,一壁压低重心寻找格挡,一壁用刀尖在身前画了个半圆。李司直低声下令:“围起来!要活的。”
下一秒数十名大汉飞速动作,薄无伤在心内啐了一口,暗道今日真他妈倒霉,最深处的某间雅室突然开了:“别弄伤他。”
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货架倾倒,三五个禁军卫士一拥而上,泰山压顶般将他和安二郎死死压在了下面。
完了……他想,她怎么会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冯献灵将他五花大绑,直接绑进了内室,一副山大王的派头,“孤记得你是北衙禁军卫士,朝廷俸禄就是给你这么花的吗?”
薄无伤:“……”
殿下瞄了瞄他身上打着补丁的棉袍:“也不知道给自己买两件好衣服穿,你这样……很丢禁军的脸你知道吗?”
安二郎早就被打昏了丢到一边,小薄副尉冷笑一声:“殿下是俺的什么人,管天管地,还管俺怎么花钱了。”
“……”
冯献灵青筋跳了跳,终于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最近神都不太平,没事别老往外面乱跑。孤是为你好。”
“你带着这些人躲在这个地方,肯定是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今日放了我,就不怕我向上峰告密吗?”
冬至
话音刚落,室内气氛陡然一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皇太女若是心狠手辣,当场就能命人结果了他。一个小小的副尉在她们这样的人眼里无异于一只蝼蚁,一粒沙尘。
但他就是说了,那一瞬间积淀多年的恨意、对未来和前程的不确定以及无处发泄的苦闷孤独一齐爆发,薄无伤盯着她的眼睛:“难不成殿下想谋反吗?”
说出来没有人信,小薄副尉做斥候时面临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险境,几乎每一次都是靠直觉死里逃生,这点小小的不足为道的天赋与他刻苦习得的武艺、马背上颠出来的骑术并列,都是看家保命、压箱底的本事。贺长风说就像林子里的獾,远远闻到虎狼的气味就会心生警惕,或是躲进地洞或是拼死一战,他总有办法活下来。
这是獾郎第一次拿性命任性胡来。
冯献灵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丝毫愠色,尽管内心已然翻江倒海——一个小小卫士都能猜中她所谋之事,高居龙椅的女皇陛下是不是早就发觉了?默不作声,按兵不动,只等她机关算尽,瓮中捉鳖……
“你再胡言乱语,”殿下很快稳住心神,故作惊怒、磨牙霍霍的威胁他:“孤就一杯毒酒将你药哑,扔到南诏喂长虫去!”
“……”
从她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同时也看出来,她不想杀他。腾的一股无名火起,小郎君眉目扭曲,没好气道:“正好!俺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荔枝、见过大象呢,谢殿下赏!”
“薄无伤!”她忍无可忍的一拍桌案,仿佛也动了真火,“你别给脸不要脸!”
“原来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啊,”薄副尉瞬间反守为攻,揪着她话中的漏洞不肯放,“方才干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她被他堵的一时语塞,少年讥笑一声:“莫不是心里有鬼?”
这句有鬼直教殿下心脏一抽,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你有什么想问的,孤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飘着淡淡花香的房间内,他同样嗓子发干、四肢僵冷:“七年前从延州调入神都,充为东宫右司御的薄万山到底是怎么死的?”
回宫时天刚薄暮,光秃秃的柳树上积了一层雾蒙蒙的清尘,走近看才发现是沿途各处点的灯笼,火光与天光、水光交融映照在枝条上,如一层烟雾般的轻纱。
“好香啊,”小宫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是不是梅花开了?”
“等殿下赏过,捡些花瓣熏手帕吧?”
……
冯献灵驻足听了一会儿,低声命人去承恩殿通报:“就说孤有要事与陈君商量,叫太女妃先用晚膳吧。”
当值的赵太监一声不问,领命而去。皇太女的车舆于是径直向无圣斋行去。
薄无伤的出现有如当头一棒,将她从自以为缜密、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幻觉中喝醒,今明两年注定不会太平,虽说离预定起事的日子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她毕竟不是神,不可能预料到所有变故,更不可能转瞬之间就将必须安顿的人都安顿妥帖。
陈菩还年轻,今年止有二十一岁,没必要因她的一场豪赌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不必麻烦了,孤今晚不歇在这儿。”进门就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她粗略一眼,发现原本供在堂上的一尊法相庄严的小菩萨像不见了,小太监们殷勤不已,又是准备坐垫又是安排晚膳,惹得殿下哭笑不得,没等他出来就一个人走进屏风后面更衣,“先上些茶点吧,晚膳暂且不急。”
“是。”宦官们喜滋滋的退下,郎君迎出来时她已经笨手笨脚的系了一半外衫,看到他仿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向后一躲。
陈菩挑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住处见到我本人,很意外?
冯献灵头皮一紧,无从解释这股局促和尴尬是因何而起,只好囫囵道:“……你先出去,我都快穿好了。”
“你管那叫快穿好了?”
“……”
永远
想是意识到了什么,最终陈君还是退了出去。两个人对坐无言,冯献灵喝了口茶,开始没话找话说:“今年入冬早,碳火什么的够用吗?”
陈菩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没有外人,殿下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
她好似被他的声音烫到,过了片刻才轻若未闻的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白瓷茶盏,半晌,轻吸一口气:“最迟明年佛诞,孤会想办法送你出宫。你将丢掉姓氏,失去身份,很可能此生都不能再跟原来的家人相见,但……孤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新的户籍自有人替你安排,也不必有银钱方面的担忧,你只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洛阳。”
倘若事败,陈家如何尚不好说(毕竟没有参与举事),陈菩本人却必死无疑。说她妇人之仁也好,爱才惜才也罢,殿下不希望他无端被牵连,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身首异处、声名受损。
这是个极其疯狂的提议……或者说命令,小娘子缓缓又啜饮了一口茶汤,等待他开口询问为什么,以及具体该如何行事,然而短暂的沉默过后,郎君只抛出了一个极短的问句:“那两位刘君也会离开吗?”
她目光一凝,险险呛住:“不……他们不会走。”
冯氏的后宫容不下刘姓的郎君,很显然她无法像信任陈菩一样信任刘咏思兄弟,种种条件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不论成败,大小刘君都不能活。
“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会被郎君们喜爱追捧的那种小娘子。我不擅作诗,也不会绣花,我会骑马,会批奏折,会检算户部账簿、审核吏部考功记录,这些事冗杂、枯燥、世俗又无聊,士大夫们不会像称赞顶尖绣娘或绝世才女那样称赞我,他们嘴上不说,仅在心里腹诽‘牝鸡司晨’。”
这番话殿下连姚琚都没有吐露过,多少有些紧张,以致于她始终不愿意直视他的眼睛:“一切与权力相关的人或事最终都会变得世俗不堪,面目全非——这么说不是想为自己开脱,而是,陈菩,这才是真的我。我心狠手辣,使心用幸,因我而死、为我而死的人多如牛毛,我身上流着冯瞾的血,天生就是追逐权力的动物。如果在此途中必须手刃一个或几个无辜的人,我不会因此却步。”
他大致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喉结滚动:“我把佛像移走不是因为……”
语气滞涩,如泉过冰。陈君难得词不达意,神情几乎显得有些狼狈,他想说你不必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不是佛龛里的人,我也世俗,我也庸碌,我也可笑的执着于男女情爱,你不必因为‘染脏我’、‘破坏我’而心怀愧疚。
我不想到了这个时候,还被视作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孤已经做好了堕入恶鬼道的准备,”一场宫变会死多少人?五百?上千?三千?她不能确定,“你没有必要一起落下泥潭。”
没有必要……这就是最委婉也最直白的拒绝了,他垂下眼帘,竭尽全力方能维持住表情不变:“那姚琚呢?”
“姚琚?”殿下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姚琚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当然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回到承恩殿时天已经黑透,太女妃将将用罢晚膳,还没来得及梳洗沐浴。冯献灵见书台边的灯仍亮着,刻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一步一挪的绕到他背后,猛地出手捂住他双眼:“在做什么?”
姚君早知是她,也不挣扎,指指卷轶笑道:“在看这个月的流水账册,另,有位内直局女官生完孩子,想于明年春天回宫复职。”
她顺势趴到他背上:“这么晚了还在看账册,妃君真是勤勉贤惠,持家有道!”
他把她拉下来,作势打了几下屁股:“每个月花销最大就是你,再这样下去万贯家财都被败光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是、你怎么还真打啊!我以后少吃羊肉还不行吗……”
嗷嗷嬉闹了一阵,小娘子窝在他怀里,咬耳朵般小声问道:“刚才吃醋了没有?”
他横她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又立刻绷不住的笑了场:“没有。”
他相信她。
“嗯。”冯献灵耳尖通红,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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