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
何世庭在她这里一住三天,蓉岛那边自然堆了无数的大小事宜等他定夺。除去前次罗家那一件事,宝姿与他在生意上向来互不干涉。她身体渐好,吩咐楼下收拾出一间书房和起居室,预备蓉岛何氏有人过来,自己换了衣服,去外港检看许家在码头的仓库。
仓库的管事叶景来是外祖父旧日的手下,跟着母亲自槟城来到蓉岛时还不到二十岁。母女二人搬到澳门以后,叶景来一直是大宅的保镖,深受信任。母亲远走欧洲之时,叶景来已在澳门有了妻小,父亲素来赏识他做事干练,便提拔了他做外港码头的管事。
叶景来是华人与马来人的混血,肤色黝黑,身量不算高大,但十分精壮。四十几岁的人脊背依旧挺拔,颈侧一道旧年刀疤,格外狰狞,虬结直到耳后。见她注目,只微微一笑:“不妨事。”
码头上风大,海风携裹着丰沛的水汽扑在身上,翻折的领口打在身上猎猎作响。宝姿扣紧了外套,也不禁抿唇微笑:“罗老三死得倒是痛快。便宜他了。”
罗家大房只有两个儿子,罗老三正是那个死掉的私生子。三年前不知天高地厚,为了一批货跑到外港码头闹事,一刀斩在叶景来的脖子上,回去几乎不曾被他老子打死。到底是罗家的儿子,父亲也并不能照原样一刀斩回去,虽然罗家赔了一年的星马航线专营权给许家,此事却一直是宝姿的心头恨。
叶景来向她脸上看来,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忽然有几分感慨:“大小姐如今真的像当家人的样子了。小姐若是泉下有知,必定十分欣慰。”
宝姿愣了一瞬,才意识到他口中的小姐说的正是母亲。旧人飘零散去,当年槟城林家备受宠爱的小姐早已埋骨在万里之外的欧洲,称呼她一声小姐的人,如今也寥寥无几了。
这片海朝南,万顷波涛滚滚直向天边流去,槟城更远在天际之外。宝姿在蓉岛出生长大,此刻却有几分他乡遇故人的亲切。
“两个儿子都好?”
叶景来的妻子年前依旧因病过身,两个儿子一个二十,一个十七,都在新加坡读书。叶景来利落地点一点头,侧身在前面带路:“都好。大小姐,这边走。”
叶景来做事一向妥当,码头各处仓库极有条理,外港的船进出虽然繁忙,却是十分有序。宝姿一处一处看过,吩咐备船去公海。叶景来自然知道轻重,不用手下人,亲自驾了平日里不常用的备用快艇,载了宝姿和近身的保镖出海。这艘小艇没有公司标记,不会被人随意认出。
公海外已有船等在那里,式样简洁的白色游艇,看上去只像是富贵闲人开了船出海钓鱼潜水。船靠得近了,早有人等在甲板上放下绳索来,罗家的大少爷Henry亲自扶了她上船。按照之前的计划,宝姿带来的保镖留在小艇上,放开了绳索以防万一。叶景来陪她一起上了游艇,也只留在内舱门口,舱内只有宝姿与Henry两人。
罗家的大房夫人是葡萄牙混血,因此大房兄弟两人也多少有几分混血儿的样貌。Henry今日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十分衬他那眼瞳的颜色。他早看见了叶景来颈侧的那条刀疤,一开口便是道歉:“Victoria,罗家对不住叶生,对不住你。我那弟弟近些年十分鲁莽,到底招来了横祸。”
宝姿不动声色:“你倒是肯叫他一声弟弟。”
Henry哈哈一笑,十分亲近似的:“父亲自幼疼他,我有什么办法。”
那小子出生的当天,他老子奇迹般地谈妥了一笔大生意,十分迷信是这个儿子带来的财运,因此自幼百依百顺,恨不得当作财神爷供养,连带他那舞女出身的生母也格外厚待。多年来母亲恨之入骨却奈何不了,如今死了,他不知多轻松。
宝姿不置可否。她自然不是为了帮Henry,他却十分领情,坐在她侧边的沙发上,如兄如父般地推心置腹:“Victoria,跟你说句实话,James喜欢你我是一直知道的。前年他身边的那个芭蕾舞演员,据说是西岸的华裔,一双眼睛简直跟你一模一样。”
Henry一番话说下来,恳切极了,简直已经感动了自己:“喜欢归喜欢,我们这样的人,哪个不是身不由己?James那个父亲一向城府最深,早晚是个麻烦。Victoria,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我那弟弟若不是James的父亲教唆,绝没有那个下手的胆子。”
宝姿神色莫辨的眸子盯住他,忽然展颜一笑:“这事我知道。”
Henry于是趋近了身,叹息着握住她的一只手:“Victoria,委屈你了。罗家对不起你,将来有我在,万事都必定让你三分。你要James同他父亲翻脸,可不是件容易事。”
蓉岛现今只有两张赌牌,许家和何家各持一张。罗家从许家还是何家手里抢都无所谓,想必何炳璋当初也是如此蛊惑罗老三那个疯子。
宝姿抽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那丝绸格纹的领带:“何家哪桩生意许家没有?我没什么想要的。”
Henry见她松口,欠身一笑:“与人分一杯羹自然不如自己独大,再说英国佬过不到十年便要走人,我保证没有人会搬出律令条文来找你的麻烦。”
他越靠越近,宝姿忽然俯身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后。
那物件形状独特,触手可知,Henry微微变了脸色,旋即神色如常地微笑:“James倒是放心你随身带着枪......你若跟在我身边,以后不必如此辛苦小心。”
宝姿在他耳边低声开口,气息徐徐:“Henry,如今有什么区别?叫我废这许多麻烦事,你也多少有点诚意。”
言毕起身,吩咐下船。
Henry满面笑容竟丝毫不改,风流倜傥地执一杯酒站在甲板尽头,一路目送她的小艇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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