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υщánɡSんě,ME 十七 夜莺(一发完)
8城里来了新的歌伶,他的长发比柔云更白,他的肌肤有珍珠的光泽,他的歌声令黄莺羞愧,他的美貌令月季枯萎。
你听着朋友绘声绘色的描述,喉咙里发出一声嗤笑,那又如何,还不是个歌伶而已?
你半推半就地跟着他们来到剧院,最好的包厢早已为你备好,你在红天鹅绒沙发坐下,金色的香槟在细长玻璃杯里冒着气泡,你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等待帷幕拉开。
利亚的歌声先于他的人影出现,那声音让你立刻坐正了,握着香槟的手凝固原地,细小气泡破碎如钻,纤细的杯颈被你紧紧攥在手心,另一只手不自觉搭上围栏,你上半身倾出栏杆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厚重帷幕一点点拉开,人群欢呼如失去理智的兽,他轻飘飘站在台上,肤白胜雪,唇红似血。
你猛地松了手,玻璃杯碎在一楼,酒液溅进人群,那么一点声音惊不起波澜,却好像被利亚捕捉到了,他微微偏头,目光往你的方向一扫。
你发现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你在房间里待了整天,他的歌声仿佛渗进了空气,黏膜般裹着你的皮肤,你透不过气来,脑子里重复播放他侧头看向你的那个画面,灰眼睛,你嗅到阁楼里潮湿的空气,木地板吱呀一声,蝙蝠急匆匆闯出窗外。
第三天你决定杀了他。
你把这道指示告诉管家,他低头称是,你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不忍,怒火一瞬间吞噬了你,看,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杀了利亚,一个低贱的歌伶,一个光凭嗓音就能让人为他下地狱的下贱胚子,你所有朋友都为他入迷,就连上了年纪的老管家都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意,你无法再旁观这种荒谬的事——可笑,一个歌伶!
你冷着脸重复了一遍你的命令,管家收敛起了动摇,你知道他会办妥这事,老管家一生都为你的家族鞠躬尽瘁,他不曾令你的父亲失望,也不会令你失望。
你在管家转身走出两步时叫住了他。
“别让他死得太难看。”你说。
死亡不是毁坏,你不是破坏狂,对毁坏艺术品没有兴趣。利亚就是一件雪堆玉砌的艺术品。他的皮肤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
因此有传言说利亚是误入人间的天使,神不忍看他被人类当作异类,便把他的羽翅化为长发,如山尖浓雾般纯白的齐腰长发。
你对此嗤笑不已。一帮没见识的家伙,什么天使,不过是种怪病罢了。
按你的计划,利亚将在两天后的夜晚死去,他将披着星光缓缓倒下,捂着喉咙喘息颤抖,哀鸣是他的绝唱,月光照亮他的长发。这将是利亚最后一次打动人间,这是最好的安排。
你解决了心头大患,第四天你浑身轻松,你在清晨的雾里散步,在黄昏的秋千边读书,在枝型烛台边练习钢琴,最后你沉沉睡去。
次日夜里你靠在摇椅里读书,银月一点点爬上树梢,窗外灌木摩擦的沙沙声令你心烦,寒鸦嘶嚎划破天空,你倏地打了个冷战,你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候在门外的管家被你吓了一跳,你顾不上向他道歉,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不要杀他。”你说。
“他们已经去了……”管家为难地答道。
“把他救回来。”你说,你直视管家的眼睛,“带到我面前来。”
老管家从不令你失望。
利亚在一个小时后被丢到你的面前,去制止这一行动的人不够迅速,利亚已经喝了被下了毒的清水,他们为了救他不得不给他反复催吐,现在他疲力尽地蜷缩在你的地毯上,多次呕吐使他面容浮肿,眼白里布满道道血丝,瞳孔放大,视线涣散,汗湿的长发沾在嘴边,筋。
你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呓语,那声音粗嘎至极,简直像是一小时前你在书房里听见的那声寒鸦嚎叫。
你撤回脚,他又低低地哀鸣了一声,还是这样的声音。
你猛地意识到,毒药没有杀死他的身体,却杀死了他的嗓音。
这是你认识利亚的第五天。
——
“他醒了。”管家说。
你抓着书的手一紧,封面揉出一道皱痕,恰好斜在两字之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
“知道了。”你说。你不急着站起身来,只扬扬下巴示意管家出去。
利亚睡了整整一天,残存的毒药烈火般焚烧他,使他在昏迷中发出低哑的呜咽,生理性干呕使他身体弓成虾米,银白长发乱糟糟蓬成干草。
他醒了,他是否已经发现自己失去了嗓音?他会为此恨你吗?你想象着自己走进房间时他的反应,他会扯着嗓子对你吼叫,还是不管不顾冲上来揍你,他最好不要这样,他还很虚弱,冲动鲁莽只会让他境遇更糟糕,如果他识趣……如果他识趣,他会跪在你面前恳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吗?
他是卑微的伶人,卖笑的小丑,他一定擅长这个。你的心脏抽动了一下,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期待的情绪电流般钻过你的血管,你手指颤抖,把手里的书反扣在桌面上,站起身来。
你在推开房门前犹豫了,你希望他不要大喊大叫,昨晚那声音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怎么会有生物能发出这种声音?让你联想到刮擦木板然后硬生生断掉的长指甲,或者在石壁上留下白痕的石子,你打了个寒噤,心中抗拒更甚。
你还是推开房门,利亚正倚坐在床上,听见响动转过头来,长发在他肩头如银瀑般流泻,灰眼睛看向你,一片云,你在他眼里看见灰色的云。
利亚没有大叫,也没有哭泣,他只是直勾勾地,不加掩饰地好奇着你,虹膜清透。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指了指你。
“对,是我干的。”你说。你挺直腰,准备迎接他的情绪骤变。
结果他只是叹了口气,气音轻轻的,只惊动了空气中跃动的浮尘,便把视线移开了。
他怎么不问你为什么这么干?你准备了一肚子的台词来应对这问题,可他根本不问,这算怎么一回事,你梗得难受,杵在原地,觉得自己傻透了。
“我本来想杀了你。”你硬着头皮开口。
这句话换来了利亚一点反应,但也只是一点,他闻言瞥了你一眼,又继续盯着窗外。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你问他。
利亚摇摇头,他动了动嘴唇,像是说了句话,却没发出声音来。
“你说什么?”你问。
利亚放慢了速度重复,让你看着他的嘴唇,你分神了一秒,他的嘴唇还是很苍白,却并不干燥,大概是刚喝过水,甚至还泛着玉一样的光泽。他真像雕塑。
我——知——道——为——什——么
你跟着他,拼出了这句话。
“你知道?”你冷笑,“你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一个靠嗓子过活的下等人,唱几支歌儿迷倒几个没脑子的贵族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你觉得他们会为你痴狂多久?三天?五天?你觉得一个星期后还会有人记得你吗?你有什么资格揣测我的想法?”
利亚安安静静地听着,长睫毛上仿佛缀了霜,抖一抖落进眼底,化得无声无息。
你越说越尽兴,往前走了两步,恶意地打量他纤细的脖颈:“哦,或许你不是靠歌声让他们发疯,好嗓音应该有更好的用处——告诉我,谁能让你唱出最美的歌?我该向他登门赔礼才是,我可是让他失去了不少乐趣。”
不知为何,你越描述那个假想人,越是气得几乎想掐死他,你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伸手在他咽喉处一挑,细白肌肤触手温凉,他终于有反应了,他抬眼看你,又用唇语说了一句话。
“你,你说什么?”你卡壳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利亚更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你看清了。
别紧张,我又没有怪你。利亚说。
他让你别紧张?他不会是疯了吧?你错愕地望着他,他居然安抚性地对你露出一个微笑来。
你心中荒诞感更甚……
“紧张?”你惊愕地反问他,“我紧张什么?我有什么可紧张的?”
利亚不回答,你提高声音冲他喊叫,握着拳头来来回回地走。
“我有三个爵位可以继承!”
“你只是个歌伶!”
“不怪我?你以为你有资格怪我吗?可笑!”
“我才不需要你原谅!”
你吼得自己都开始头晕了,还几次差点把拳头挥到利亚脸上去,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依然稳如泰山地坐着,睫毛都不带颤动一下,只时不时对你说几句“别紧张”,你甚至从他眼睛里看见了隐隐约约的无奈。
你喊得又累又渴,声音沙哑得和被毒哑的他没什么两样,你气喘吁吁,跌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里,喃喃自语道:“我会杀了你。”
利亚望着你。
“我真的会杀了你。”你提高声音对他说。
他慢吞吞地动了动嘴,总算是说了一句不同于“别紧张”和“我没有怪你”的话。
你不会,你爱上我了。他说。
你大脑轰的一响,抓起手边的花瓶就砸过去,你平日里并不是性情暴戾的凶恶之人,因此在花瓶脱手瞬间你便隐隐产生悔意,快躲开,这三个字梗在你的喉头无法脱出,最终你只是睁大眼睛,张着嘴巴,看着花瓶朝他飞去。
他安安稳稳地坐着,平静地,无奈地凝视着你,连头都没有转开。
砰。
花瓶擦着他的鼻尖过去,义无反顾地撞在墙壁上,碎瓷片哗啦啦落下,被棉被接得悄无声息。
你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利亚看着你,努力想要保持嘴角下沉,灰眼睛却一点点弯起来,笑意像一朵逃离春天的花,啪,在他眼睛里被一缕风勾住了,按捺不住地绽放开来。
你爱上我了。利亚宣布。
“滚。”你嘴里蹦出一个字。
第七天是糟透的一天。
早晨你让管家把利亚赶紧送走,又在马车即将驶离庄园时对仆人大发脾气——“卑贱的歌伶不配从大门走,让这蠢货给我调头!”你喊道。
车夫吓得瑟瑟发抖,把马抽得嘶鸣不断,调头时差点撞倒一旁的雕像。
利亚从庄园的后门离开了,五分钟后你再次对管家发怒,怪他给利亚安排了装饰有你家族徽章的马车——“这下全城的人都知道那只该死的报春鸟在我家了!我的名声会被毁掉的!”你烦躁地把抱枕蹬到地上。
“大小姐,那您想怎么办呢?”管家叹着气问你,“庄园里的马车都有家徽呀。”
“那就去外面找别的马车!”你把抱枕踢得老远,管家弯腰捡了起来。
“大小姐,那需要时间。”管家说。
“把他追回来!”你说,“找到别的马车再送他走!”
于是利亚又被追了回来,原模原样地给再次塞进那个房间。
但你并没有立刻去找利亚。两个爵位继承人的日常生活可不止跳舞骑马读诗,让家族保持良好的运转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你的书桌上总是堆满需要处理的文件。
你暂时性地忘记了这个银发灰眼的大麻烦,一直忙到管家进来提醒你吃饭。
“马上。”你看了一眼窗外,月亮升得老高。
去餐厅的路上会经过利亚的房间,你在门口踌躇了两秒,推门走了进去。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疑惑你会进来,还指了指角落里的那把椅子,示意你坐下来,太可笑了,就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等他们找到没有我的家徽的马车,你就该离开了,”你说,“我的家徽不能被一个佞宠玷污!”
好。利亚说。
“我要你离开这座城,永远也别回来。”你说。
好。利亚又说。
你一下子想不到该再说些什么了,只瞪着他。
你说你会杀了我。利亚说。
“对,再敢出现在我的地盘,我一定会杀了你。”你说。
无奈又从他眼睛深处涌了出来,他看你的眼神让你觉得他想摸摸你的头,你警惕地倒退一步。
爱不是错。利亚说。
你不明所以地皱眉。
你可以爱任何人。利亚又说。
他知道个屁。你心想。那是对你的身份的侮辱。
利亚的嘴唇恢复了不少血色,红艳艳的一开一合,像正在捕食的花,你,爱,上……
你赶在他说出最后一个词前转头离去。
——
说起来真是奇怪,管家办事一向迅速稳妥,这次你不过是让他找一辆没有家徽的马车——又不是什么珍奇异宝!他却一直没有找到,一转眼十天过去,利亚依然住在庄园里。
“今天能把他送走吗?”你咽下最后一口蛋糕,抬头看向管家。
老管家往你的玻璃杯里倒上白葡萄酒,答非所问道:“杜克特医生说,利亚先生的嗓子可以治好。”
“管我什么事?”你说,“等等,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让人请杜克特医生给他看病?”
“是我以您的名义把杜克特医生请来的,”管家头也不抬,把你面前的蛋糕碟撤给女仆,“利亚先生的嗓子是因您而坏的,我想,您有义务帮他治好。”
“这是教训。”你大声说,“好教他明白别招惹他不该招惹的人!”
“我不记得利亚先生有招惹您,他只是在做他的工作罢了。”管家说。
“你帮他说话?”你惊愕地睁大眼睛,“你是我的人!你怎么可以要帮他说话?”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弯下腰来直视你的眼睛:“我对您的父亲发过誓,在他走后会好好照顾您。”
“那你还……”
“大小姐,利亚只是一个外人,我怎么会帮他说话呢?”他截住你的话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您想要他死,我立刻安排人去杀他,您希望他死得好看些,我为您找来最好的毒药……弄死一个伶人算不上什么大事,人们也许会震惊一段时间,但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忘记利亚,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是现在您决定不杀他……”管家顿了顿,继续说道,“哑巴不能发出声音,但能说话。活人都能说话。”
你知道管家说的是对的,你感到喉间干涩,只讷讷地应了一声。
“这是一层原因,”管家伸手按在你的肩头,“另一层原因,则是我的私心。”
私心?什么私心?这私心最好和利亚无关!你高高挑起眉来,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也不知道你的表情是有多明显,老管家笑着叹了口气:“当然与他无关。这是关于您,大小姐。”
“做一个大家族的家主并不容易,可您一直做得很好——太好了,很多时候,我甚至会忘记您还没有成年,您还只是……”
“我不是小孩。”你打断管家的话,挺直腰背,“从父亲离世那天起,从我成为家主那天起,我就已经不是小孩了。”
“我知道,”管家又笑了,皱纹温和地舒展开来,“但我是看着您长大的。”
你又不吭气了。
“大小姐,您一直都很懂事,”管家直起腰,“我知道我这样也许不对,但哪怕是偶尔也好,我希望能做些您想做的事,如果您想……”
“我没有爱上利亚!”你腾一下站起来,差点撞倒管家。
“我没有说您爱上他。”管家理了理你的领口,“我只是说,如果您想去看看他,或者听他唱歌,这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您可以做您想做的事。”管家说,“不需要这么压抑自己。”
“我才没有……”你小小地反驳了一句,管家但笑不语,又伸手理理你的袖口,你低着头盯着桌面,已经被女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支带着露珠的玫瑰插在花瓶的清水中,散发着新鲜的香气。
“把他的嗓子治好。”你抬起头来看向管家,“我想听他唱歌。”
“是,大小姐。”管家笑着向你鞠了一躬。
——
“杜克特医生的药有效吗?”你问。
你刚刚结束下午的工作,管家告诉你利亚已经按照杜克特医生的药方开始治疗了。
“利亚先生在花园里看喷泉,您应该去看看他。”管家笑吟吟地补充道。
所以你来到了花园,利亚正斜斜地倚在长椅上,闻言抬头瞥了你一眼,眼波凉凉一转,薄眼皮垂下来,又继续盯着喷泉,好像在思索些什么,落日把他的长发染成柔和的橙粉色,风一吹,潋滟一片。
“我去过很多地方,”利亚没有回答你的问题,他的嗓子好转了一点,虽说依然沙哑,但至少听得出原本的纯美音质了,令人联想起大片平坦的沙漠,浮光略过细沙,蝎尾点开涟漪,“见过很多人。”
“我也见过很多人,”你说,利亚拍了拍长椅,示意你坐下,你站在原地没动,“你能叫得出名字的王公贵族,富甲一方的商人,我都见过。”
利亚执着地拍拍椅面,半昂着头和你对视,灰眼珠被夕阳照得几近透明,你只好坐下了,风摇动灌木,喷泉溅起的水雾渗进沙土。
这是你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你觉得足够听见他的呼吸声——甚至心跳声了,于是你屏住呼吸,但你依然只听见树木摇晃的沙沙声,和水珠撞进水面的哗啦啦声,你转头,恰好撞进他的眼眸,铅色的,水晶般的眼睛。
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迅速扭开头,干咳一声,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但我没去过多少地方,”你说,“我很忙,除非是不得已,不然我不会出远门。”
利亚偏着头看你,似乎在鼓励你多说一些,你终于想起来值得一说的事:“我去过王国最南端,那时我还很小,我记得……”
你努力回忆了一下,这才继续说道:“我记得南部有丛林,蝴蝶大得像鸟,会一群群地趴在树上吸树汁……”
“那是我最开始表演的地方,”利亚轻声说,“篝火晚会,半边天都被照成红色,我站在最中间,透过人群能看见树干上的蝶群,它们的翅膀五彩斑斓,鳞粉闪闪发光,彩色的图案密密麻麻,层层叠叠……”
你听得出了神,喷泉溅起水帘朦胧,日落的红恍惚间成了火光的红,年轻的歌者银发白袍,人群的目光筑成舞台,火舌在无数痴迷眼睛中灼灼跃动,试图舔舐他的衣角,他的眼神越过他们触碰蝶群,蝶翼无声翕动,口器深深扎入树干,汲取汁液如同观众汲取他的歌声。
你终于听见了他的呼吸,轻缓悠长,像蝴蝶穿过林木。
“等你的嗓子好了,”你不由自主地开口,“为我唱首歌……好吗?”
最后那两个字软化在你的喉咙里,犹犹豫豫,黏黏糊糊,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一个好吗,他不过是歌伶,你要求他唱歌天经地义,你大可不必征询他的意见,但你就是这样做了……你有些懊悔,等等,他为什么还不给你回应,这一点懊悔又转成了恼怒——你都这个态度了,他怎么还不赶紧说好!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求着想给你献唱!
“你想听什么?”他问。
你那还没来得及聚集的怒火,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都可以。”你说。
——
夜莺的歌声曾传遍整个大陆。
他的眼睛曾倒映大漠的星空,黄沙被吹成雾,纱一样拂过他的衣角;他的嘴唇亲吻过北方的雪花,纯白在艳红中洇灭,呵出的白雾凝成睫毛上的霜晶;他的长发被海风托起,甲板嘎吱作响,巨鲸在远处喷出呼吸,水柱连接天地;他的脚踝被深草淹没,云淌进溪河,牧人与羊群驻足眺目。
你们一圈圈在庄园里散步,坐在长椅上聊天,从黄昏到深夜,或者从深夜到天明,直到露水润湿你的长袍,直到管家把你拎进屋来塞进被子。
“利亚还去过西南的冈萨雷斯城——那座城里有一千座教堂,其中包括了教皇常驻的……”管家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你的嘴巴鼻子,好让你闭嘴。
“大小姐,您该休息了。”管家无奈地说道,“您明天下午与商会会长有个会面,要谈明年的合作事宜。”
“我知道,我不会弄砸的。”你不在意地把被子拉下来,迫不及待地想继续跟管家分享你没说完的话:“你知道吗,利亚他……”
“大小姐,”管家打断你的话,“您最近一直在谈论利亚先生。”
“是吗?”你愣了愣。
“是的。”管家看着你。
“我只是,只是……”你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解释的词来。
“我听利亚大人说,他打算在养好伤后离开。”管家说。
“他真这么说?”你惊讶地看向管家,“但我根本没看出来他要离开!”
“他也只是闲谈的时候和我说起,您可以自己去找他确定。”管家拉熄了床头灯,“您该休息了。”
你对着吊灯的黑影咬牙切齿,利亚要离开?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不和你说?一万个问题堵在你喉咙里,下一秒就要喷薄而出,你恨不得当下就翻身而起去找利亚问个明白,不行不行,你得休息,商会的会长是只该死的老狐狸,总想趁着你年纪小经验不足占点便宜……你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被子里。
你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过了几个小时,又好像只过了一秒钟,女仆拉开窗帘,轻声唤你起床,你揉着眼睛坐起来,只觉得头疼欲裂。
与会长的谈话果然不甚愉快,但你还是争取了一份足以让整个家族的人满意的合同,你顾不上换身衣服,砰一声推开了利亚的房门。
“你要走?”你问他。
利亚正坐在茶桌前翻看词本,银发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唇边,越发衬得唇红肤白。
“我已经叨扰你很久了,等我的嗓子彻底好起来,我就不再打扰你了。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利亚说。
“我没有觉得你是打扰。”你走到利亚面前。
“但我觉得是。”他合上词本,抬眼看你,“而且我还有演出。”
“在哪?多少钱一场?”你问,利亚还没有回答,你又急急地说道:“多少钱我都能给你——反正你唱歌不就是为了钱吗?留下来,我能给你两倍,不,三倍!”
利亚还是没有说话,你双手撑在茶桌上,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我还能给你地位,只要我一句话,伯爵能获得的封地我也可以帮你要到,或者说把你引荐给女王……”
“我见过许多人,”利亚打断了你,“去过许多地方。”
这是你心平气和听他讲的第一句话,突然间再次听到,竟令你怔住了。
“南方的大人许诺我整个丛林的飞禽走兽,北方的大人说要给我雪境的宝藏,东方的大人愿意送我世上最强大的船队,西方的大人答应分我城池的一半。”利亚的语气很平淡,“但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有演出。”
“……我比他们更富有。”你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没有,你在心里悄悄算了算,你只是与他们平齐而已。
利亚闻言笑了,灰眸温柔:“当然,而且以后你还会更富有。”
你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站在原地,觉得四肢都好像被放错了位,往这里摆不是,往那里摆也不是。
“留下来。”你说,“你也可以为我演出。或者在我的城里演出。”
“这不一样。”利亚看着你,轻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唱歌吗,你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一定要去别的地方唱……你不明白,你真的不明白。
“留下来。”你又说道。
利亚沉默。
“留下来!”你冲他喊道,这些日子收敛起的坏脾气一下子又爆发了,你抓起词本扔到地上,“我总会有办法让你留下来!”
“你不会。”利亚直视你,前额的碎发在灰眼睛里投下细细的阴影。
“我会!”你高喊,“我的姓氏仅次于王族!只要我想……”
“如果你这样做了,我就……”
“你就怎么样?你能怎么样?”
“我什么也不会做,”利亚望着你,沉静地答道,“我会如你所愿地留下来,但你要记着,这并非我的意愿,所以我什么也不会做。包括爱你。”
“我才不在乎!”你大叫道。
“你在乎,”利亚说,“因为你爱我。”
“我不在乎!”你又喊了一遍,倒退两步,“我不在乎!”
你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变得这么尖,又高又尖,震得你耳膜发痛,视线模糊,你一下子看不清利亚的表情了,热乎乎的东西爬过你的脸颊,你摸到满手的水,你听见自己响亮地吸了吸鼻涕,他站起来走向你,你不想让他再看见你这幅模样,只觉得又气又痛,转身往外跑去。
你咚咚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你撞倒了端着瓷盘的女仆,撞倒了正在擦灯的男仆,还被自己的裙摆绊倒了两次,第一次你恶狠狠地推开了试图来扶你的女仆,第二次你再次伸手去推那个在你面前蹲下的人,可那人并不准备扶你,而是摸了摸你的头发。
“怎么了,大小姐?”管家问道。
你放声大哭。
你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你语无伦次地说起刚刚的对话,他要走,我要他留下来,我说给他钱给他地位给他封地,他还是要走,我留不住他,我留不住他……到最后你只会重复一句“他要走”,老管家有耐心地应着,不停地往你手里塞纸巾。
你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房间,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你只记得你那位老管家一直在身边陪着你,像另一位父亲。
半夜你因为口渴醒来,闭着哭肿的眼睛想去床头柜摸水杯,你刚伸出手去,水杯就被塞进手心。
你费力地撑开被泪花粘连在一起的眼皮。
你看见利亚站在你的床前,你的视线还很模糊,月光在他头发上晕出一圈毛绒绒的光圈。
“我听见你哭了很久。”利亚说。
你咬住嘴唇。
“没关系的,”利亚的声音比月光还清澈,“这是你第一次动心,痛一点没关系的。你会好起来的。”
你不这么觉得。
你闭上眼睛,眼泪细细地淌过眼角,很快打湿了枕头。
——
“让他走吧。”你说。天已经大亮了,这个时间你本该在处理公务,但现在你还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管家也不催促,只让女仆把早餐端进来。
“您确定吗?”管家问。
你点点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你哑着嗓子开口:“我要休息一段时间。休假。”
你本以为管家会劝阻你,可他没有,他只是轻轻颔首,问道:“您想去哪?”
“南方。”你说,“我要去南方。”
利亚在下午离开,他本想和你告别,但你拒绝了,你选择躲在窗帘后目送他,他坐进马车前频频回头,视线与你的窗户相接,你紧了紧手心的窗帘,把自己藏得更紧,那辆载着印有你的家族标志的马车,从大门口缓缓离开,你松了手,窗帘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就像你的心。
你在第二天启程,去南方待了十来天,南方的丛林与你记忆力无异,还是有着血管般的河流与筋脉般的树根,巨大的蝴蝶匍匐在树干之上,斑斑点点的光透过树叶,蝶翼上的色块粗糙而艳丽,细长口器深埋于树皮之下。
你参加了他们的篝火晚会,本地人把兽皮围在腰间,彩色羽毛串成项链与耳饰,年轻人在火前快活地唱歌,你坐在树下,远远地看着。
“你知道利亚吗?”你问走过来邀你跳舞的女孩。
蜜色皮肤的女孩眼睛一亮:“当然!您也知道他吗——神吻过的夜莺?他的歌声能让寒冰化开,他的……”
女孩又说了些什么,你没有再听下去,蝴蝶翅膀在你头顶轻轻扇动,鳞粉跌入你的眼里,你抬手揉了揉。
接下来的几天,你又陆陆续续听了不少其他关于利亚的故事,比如他神秘地出现在村民的聚会,比如利亚是怎样让全城的人疯狂,比如领主邀请了五次利亚才愿意去他的庄园表演,比如表演第二天利亚就离开了这里,把领主给他的报酬全部赠给了福利院。
利亚的面容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休假的最后一夜你梦见了与他的初见,长衣纷飞,肤白胜雪,唇红似血,无数掌声将他托起,聚光灯点亮他的睫毛,你失手摔碎酒杯,碎玻璃拔地而起凝成冰牢,霜花爬上歌伶足踝,青紫血管在透白的皮肤下蜿蜒,纯金王冠压得他直不起腰,大雪冻住他的长发,台下人无知无觉大声欢呼,直到最后一丝血色从他唇上褪去,直到他唱出最后一个音节,呵出最后一口热气。
直到夜莺困死于权贵牢笼。你的牢笼。
你自梦中惊醒,心脏依然砰砰直跳。
他们说他是失去双翼的天使,是神吻过的夜莺,这称赞里暗含凶险——天使失去翅膀,可不就是一只伸出手就能捉住的脆弱小鸟吗?无数人为他打造黄金鸟笼,我爱你,他们对利亚说,让我豢养你吧。
利亚早知道这不是爱。爱是树最终放走枯叶,是花等春风第二年再来,是不约束,是给他自由。
还好最后你放他走。你扶着窗槛心想,你看着天从雾蒙蒙的灰到红透,是日出,是你与他看过的日落。
十几天下来积攒的公务让你忙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有了喘口气的时间,你本打算在家待上一天,看看书,然后大睡一觉。
“去听场歌剧吧。”管家往茶几上放了一张门票。
你兴致缺缺地摇摇头,连拿起来看看是什么歌剧的兴趣都没有。
“去吧,”管家又说,“您会喜欢的。”
你还要再拒绝,管家却态度坚定地唤来了女佣把你拖起来梳洗打扮,真是的,你拗不过他,出门前瞪了老管家好几眼,他笑得很是神秘。
还是你熟悉的包厢,你窝在沙发里发呆,两口一杯香槟,还没开场就已经晕乎乎的。
灯光暗下来,观众静下来,你把香槟杯放到一边,你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
歌声响起的一瞬间你如遭雷劈,你半张着嘴,仿佛被这过于美妙的声音贯穿了,你霍地一下站起身来,酒精使你跌跌撞撞,香槟杯又碎了,碎在你的包厢里,你撞在门上,侍者担忧地推开门来,你口齿不清地开口:“谁……这是谁?”
“是利亚先生,误入人间的天使,神吻过的夜莺,”侍者说,“他从上个月开始在我们这常驻演出,每月两次表演。”
“常……常驻?”你吃力地问道。
“是的,”侍者自豪地笑了,“利亚先生一般在一座城市只停留一个月,但是他上个月与我们剧院签订了协议,他以后每隔半个月都会来我们这进行一次演出……”
为什么?夜莺为什么会在这里徘徊?你又欢喜又疑惑,想问问看原因,又害怕知道结果,你向侍者道了谢,回到包厢坐好。
整场表演你都如坠云中,你扒着栏杆往外看,你不知道利亚有没有看见你,他的视线略过你好几次,好像有停留,又好像没有。
“您想要给打赏吗?”侍者在演出结束时敲开你的门。
对,打赏,对。你手忙脚乱地翻找起钱包,天,你因为太不情愿出门,竟然什么也没带,你懊恼得要命,又不愿意这样离去,你抬手按揉额角,正好碰到了发钗。
这是你从南方带回来的发钗,一支孔雀羽毛。
你忙不迭把它从头上拆下来交给侍者,“要告诉利亚先生这礼物来自您吗?”侍者问,你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还是摇摇头:“不要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在等待中过得飞快,歌剧演出的当天你足足提早了半个小时到达剧院,侍者引着你来到包厢,你在沙发上坐得笔直,像等待老师上课的学生。
利亚第一次挽起了长发。
你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他。
银发松松地挽着,细长羽钗随意插在发间,一点蓝绿在银白间闪耀,翠色眼睛若隐若现,越发衬得后颈白皙,他抬起头,望向你的方向,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你往后靠回到沙发上,一颗心终于落下。
两小时的演出很快过去,你一直等到最后一盏灯熄灭才离开剧院,观众们都散去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夜风穿过月钩,缠在你的腕间,你抬眼看去,树下站了一个清瘦的人影。
利亚倚着树,长发被你送的羽钗束起,你迎着他灰眼睛里满溢的温柔月光,一步步走向他。
“初次见面。”利亚向你伸出手来。
你微微一愣,随即笑了。
“初次见面。”你握住他的手。
第九十九天,你们的故事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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