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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乱(五)

      群臣人人自危,缘由各不相同。
    “有幸”参宴的臣子夜宴归家后,绘声绘色地将彼时岸边断井残垣、火星未熄,宴席上血腥涌动,身披黑甲的军娘子手持利刃,将一干人团团包围,逼上座席的景象描绘了一番。不出两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连提灯的女婢唇齿间都咀嚼起太液池晚宴的前因后果。
    如今诏书已下,鸾和女帝、先太女却生死未卜,在朝为官的诸位大臣无不笼罩在一层可怖的阴影中,仿佛那场耳闻的大火的焰光正舔舐着她们的面颊。
    于雁璃从女婢托举的白瓷碗里取来一把鱼食,撒入荷塘。
    层云迭迭,灰白的天显得异常低,快要入夜,迎面而来的晚风吹得朱红的木栏发微微凉,于雁璃倚着,套着莲花金镯的上肘隐隐要怕得起小疙瘩。池塘里的荷花开得正好,随着鱼食洒落,交相掩映的碧绿莲叶下,几尾锦鲤浮出水面。
    “家主。”身穿绯色裙衫的年轻女子疾步上前,俯身行礼。
    于雁璃回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那女子抿唇,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了两步,轻声道:“家主,查到了,圣上正被晋王囚禁在南宫,由两队侍卫把守,昼夜交替。”
    “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
    于雁璃听后,掸了掸手,转过身看她。“太女与吾儿呢?也在南宫,跟圣上关在一起?”
    “应当是。”那人答。
    “九霄公子人在何处?”于雁璃改了话头,又问。
    “这——”女子语塞,不懂家主为何要问后宫男子的去向。
    “九霄公子是吴王最大的依仗。诏书一出来,她怀着孕,不便杀入宫一探究竟,恐怕此刻亦是坐立难安。”于雁璃解释。“不过圣上都被囚禁,九霄一后宫男子,早就性命不保了吧。”
    语落,于雁璃微微垂头,沉默片刻,忽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她以为自己拿到退位诏书,朝中原本支持太女的大臣便会转身支持她了?她以为放一把火、带一支兵,便能威逼我承认她的地位?她以为囚禁女帝,颁布退位诏书,我便拿她一点办法没有了!荒唐,荒唐啊。”于雁璃道。“从先帝到圣上,我们于家尽心竭力地维护这片江山,多少年的昌盛了,不会断在一个小丫头身上。”
    “家主,那我们……”
    “先不急着打草惊蛇,”于雁璃抬手,止住她的话,“明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去给吴王送一份手信,探探她的口风。”
    “是。”
    “多派点人打探宫内的情况,”于雁璃拧眉。“只要女帝健在,我们就有翻盘的机会,大不了派人闯入禁庭,将圣上迎出来,治晋王的罪。至于太女……你选几个机灵的小辈明早去吴王府,万一九霄公子没了,她也要找个新倚靠。凭夏鸢跟晋王的关系,我不信她敢用。”
    “喏。”
    于雁璃长吁一口气,偏过头,朝莲池的尽头看去。她的目光渐渐放远,亭台楼阁、廊桥水榭,都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下。
    她不敢同任何人说,自己在夜宴上被晋王惊骇到了。
    随轻舟穿过焚毁的画舫,如同一曲云起雪飞的笙歌,一篇气势如虹的骈文,端坐的少女婉如皮毛鲜亮的母豹,正舔着沾血的爪子,偶尔在微笑时,露出狰狞的獠牙。
    “也不知是像如月,还是像他。”于雁璃忽生感慨。
    淡淡的月亮悬在半空,云未散,恍如浓雾将天宇浸湿,星子疏疏散散,晚风刮了起来。
    在庭院小憩的陆重霜被长风惊动,绷紧脚尖,抻了个懒腰,睁眼看向一旁老实地跪坐在竹席上的骆子实。白竹编的席子,斗磨平密,了无罅隙,镀着月华,恍如白腻的软玉。陆重霜睡着象牙席,兽头的瓷枕,暗红木的躺椅,较之身侧发呆的小男人,更为华贵威严。
    “喂,喝酒吗?”陆重霜道。
    “啊?喝、喝酒?”发呆的骆子实一个激灵,伸着脖子指向自己。“殿下是在说我?”
    “突然静下来,有些无聊,”陆重霜侧卧,手撑头,看向骆子实。
    搬迁可是个急不得的大活。
    鸾和女帝的东西,陆重霜断然不会用,九霄公子的东西也断然不会让夏文宣用。偌大的后宫充斥着来历不明的宫婢、宦官,貌美或曾经貌美的后宫男子,众多殿宇,专属帝王所用器皿、衣饰,正君及诸公子的衣食住行,内官们的安置……
    包括后续如何处置晋王府,亦是悬而未决。
    文宣遣人传话说母亲想让他在宰相府小住两日,以解思念。陆重霜对此毫不意外,退位诏书来得气势汹汹,在外人眼中,女帝生死未卜、陆照月下落不明,他们夏家也要先一步想好对策。
    骤然清闲,百无聊赖,所幸逗骆子实解闷。男子不同女子,哪怕他真是如月所出,也无实质威胁,大不了关后院养一辈子。
    陆重霜又说:“所以喝酒吧。”
    晚风吹过,松松挽就的黑发落在脸庞,她面容素白,看人的双眸似笑非笑,两尺的素纱袖不经意间滑落。
    骆子实看着看着,突然红了脸,五指揪住衣衫的下摆,直愣愣点头。
    陆重霜命葶花去传女婢,过了一会儿,侍女托着盛刨冰的底盘,送上佐酒小食与进贡的葡萄酒。盛酒用的是罕见的玻璃瓶,月色下晶莹剔透,两个精巧的玻璃小盏,极具异域风情。
    骆子实在她的注视下,大着胆子倒满杯盏,一饮而尽。
    酒液芳辛酷烈,刚入喉便呛得他直咳嗽,右手握拳不断捶胸。
    “蠢死了。”陆重霜轻笑,随着他笨拙的举动,将杯中殷红的美酒一饮而尽。
    “殿、殿,陛下,陛下好酒量。”骆子实一时间改不过来称呼,再加烈酒烧嗓,说起话磕磕绊绊,鼻音浓重,两只圆圆的眼睛都要憋出泪了。
    “在军营练的。”陆重霜轻声答。“从前有个很能喝的部下,足足大我二十,守边关八年,可惜后来战死。相当惨烈的一战,打了两天两夜没合眼……如今回想,恍若一梦。”
    骆子实仰面看她,忽得忍不住想——十七岁,真的是一个当圣上的年纪吗?
    陆重霜说完,给他斟满酒盏,俨然要看他出丑。
    骆子实露着舌尖不停吸气,委委屈屈地看着被她满上的玻璃杯,小声喊:“陛、陛下……”
    陆重霜言笑晏晏:“赐酒不喝,是想掉脑袋。”
    迫于淫威,骆子实手指颤颤地接过,两只手捧着,喉结上下动了动,鼓足勇气闷了。
    喝完,他急忙拿冰镇小勺挖一勺蒸梨塞进嘴,左腮鼓鼓的。
    “在邀月楼里呆了那么长时间,连陪酒都没学会?”陆重霜呷酒,不忘嘲笑。“男子的本分都做不好,想来是读经史子集读坏了脑子。”
    “陆重霜,你这女人怎么这样?不会喝,你要说我读经典读坏脑袋,会喝,你又会嫌我不守男德。你善变,你!”骆子实小声反驳。
    他腮帮子含着甜腻的蒸梨,辛辣的酒熏得面颊通红,如同闹脾气的锦毛鼠,还没人手掌大,毛茸茸的,一生气就缩起来拿屁股对主人。
    “你不知道吗?女人就是这样。”陆重霜托腮,手肘倚着椅背,故意逗他。“朝叁暮四,喜新厌旧。你长得美,她要来戏弄你、勾引你,趁你不注意拖到桑树下狠狠奸了你。你长得丑,她要嘲笑你,贬低你,让你为如何能取悦女子发愁,以至于日夜睡不着觉。”
    骆子实嚼烂梨子咽下,有些醉了。
    “那是坏人。”他嘟囔。
    陆重霜右手托在他的下颚,把他的脸微微抬起对着自己,食指、中指、无名指跟大拇指一起,从左右两边富有节奏地捏起他的脸。
    软软。
    晋王府的伙食是真好。
    骆子实被捏的双颊滚烫,被迫看着她凑近的面颊,纤长的睫毛含着的两颗进贡的玻璃似的眼珠子,倒映着他的人影,简直会放蛊。
    “女人都坏。”陆重霜慢慢呼出一口气,酒香铺面。
    骆子实全然浸在她的呼气里,说不出话。
    “我呢,就爱折磨你,你有意见吗?”陆重霜微微歪着头,使劲捏了几下,而后放过他,仰躺在象牙席,慢悠悠饮尽杯中酒。
    骆子实头摇成拨浪鼓,抢过玻璃盏斟满,一干而尽。
    “殿下,”他又叫错称呼了,“有件事我想说,说了又怕殿下生气。”
    “要是惹生气了,就再让我捏捏脸。”陆重霜斜眼瞥过。
    骆子实吞吞吐吐:“殿下与我一起喝酒,夏公子会生气的。”
    “你去找文宣了?”
    “殿下让我去同夏公子探讨文论的。”
    “我还让你乖乖呆在房间里呢。”陆重霜笑起来。“文宣同你说什么了?”
    骆子实道:“没,夏公子品行谦逊,待人礼数周全……就,感觉看我是不高兴的。”
    “呦,你也有会看人眼色的时候啊。”陆重霜嘲笑。
    “您生气了?”骆子实浑然不觉。
    “怎么,求着被我欺负?”陆重霜语气轻佻,垂落的手臂拂过他的前襟,自下而上,抚到领口露出的一抹肌肤。“还是你春心萌动想与我偷情,才如此在乎文宣待你如何?”
    骆子实揪住自己的衣襟躲开,脸涨得通红。“没,没,我又不是”
    “哪有不受气的正君?稍微有点情绪,妻主就要顾及,那我还当什么一家之主。”陆重霜胳膊垂落,另一只手举起玻璃杯,照着模糊的月色。“文宣是门阀公子,不会为小事同我闹别扭,哪怕真恼了,也不会拿这些多余的事来惹我烦恼。”
    她默然半晌,忽而声音轻轻地同骆子实说:“豪门一贯如此,越是身居高位,越是要将心思深藏,藏到瞧不见了才好……不管白日多森严的殿宇,到了夜里,也是杀机四伏的。”
    “是嘛。”骆子实呢喃。
    “喝酒吧。”陆重霜说。“你的小脑子也就读读书了。”
    她一只手捏住男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凑到他唇边灌了下去。
    骆子实来不及张嘴,酒液便沿着下巴流入衣襟,他慌忙拿手去摸,胸口湿了一片。
    陆重霜咯咯直笑,面颊凑上去,舌尖舔过他湿润的唇角。
    只这一瞬,骆子实脑袋嗡嗡直响,满鼻的馨香淹没了他。他像听见巫蛊师摇铃声的傀儡,不自觉侧过脸,如堕云雾般亲上她柔软的双唇。美酒的滋味徘徊在唇齿间,气味是清冽的,回味有一丝甘甜。
    陆重霜环住他的脖颈,翻身压在身下,松散的发髻骤然拆开。
    “乖,会让你舒服的。”她撩开男人的额发,素着脸笑起来的模样,像一个爱作弄人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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