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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台唱戏(一)

      天下易主,于多数生民而言,并无特别。
    真正受到震荡的,是长安城内身着绸袍的官员。这些离权力中心如此之近的女人们是皇城脚下的草,但凡宫闱内漏出一点风,便如烟般飘动不息。
    鸾和二十年,临近中元节,新帝发下圣旨,要求文武百官恢复旧制。即废除鸾和女帝当朝时定下的七日大朝,改为大楚建国初的叁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十日一旬假,如此频繁的议事,背后必有大动作。
    依惯例,新帝登基需待翌年改元,更何况确定年号需要掌测天文的太史局多次占卜、观测天意,年号是一朝皇帝的运势,绝非十天半月能琢磨出的。
    因而,这是最后一个鸾和年。
    入主皇宫后,陆重霜命宫内的女官在叁尺长的明黄色绢帛上列了个单子,以沉念安的殿前奏对为本,依六部九寺的职权分门别类,写满被先帝与先太女积压的问题。
    每定下一个决议,便拿朱笔划去,每多出一项事宜,便用墨笔添上。
    这道绢帛低低挂在两仪殿门前,前去参加小朝的官员每每入殿,便要弯腰俯身,背脊弓成一只熟虾,让这道丝绢在头顶过上一回。
    正值夏末,天晴时日光酷烈,透过写有墨、朱二色大字的绢帛,象征天子的明黄色与深重的阴霾铺满前来议事的臣子们的面庞。
    心惊胆战。
    近来的小朝需处理两件事,一件大事,一件小事。
    大事,是要在各地彻查买官卖官的不正之风。
    与先前钦点夏鸢去主持的检括户口稍有不同,查户籍,是对外,而买官卖官,便有点要将矛头对内的意味在了。
    可看前头安稳坐着的宰相于雁璃,底下一些探头探脑不断张望的官员又将心再度稳了下来。毕竟先太女最大的靠山是于雁璃,她不倒,官员们的顶梁柱便没倒,
    再说,夏宰相不也是宗族里的人,她的独子乃是帝君,新帝再查,还能查到自家去?
    至于先太女陆照月·····大家伙心知肚明。
    这么长时间,连登基大典都过去了,活人都知道说话,唯有死人不会出声。
    大事说完,还有小事。
    比起新帝意图清洗朝堂,落魄的鸾和女帝即将迁往洛阳,自然是小事。
    礼部提议护送先帝的队伍在秋风来临前动身,免得太上皇路途受寒气侵袭,又在一处整顿休息半月,白白浪费人力财力。
    陆重霜安静地翻阅新呈上来的奏议,留出一只耳朵听夏鸢主持殿前会议。
    “这些日子大家辛苦,刚派下去的决议还没站稳脚,新的麻烦事就来了,”她说这话时顿了一顿,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沉念安,不过是短短一瞬,即刻又往别处看去。“幸而仰赖圣人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把一道道奏议批了下去,才让我等做事有了方向。”
    说完,夏鸢习惯性又是一顿,见陆重霜并未开口多说,便继续下去。“事有轻重缓急,我们先从小的开始,一步步来。”
    她显然是想先谈先帝迁往洛阳。
    “礼部的安排已经给我看过了,不几日便走,国库紧张,排场不必太大。”夏鸢慢悠悠道。“随行人员的名单在此,还请诸位过目。”
    身为女官之首的葶花接过名单,给御座上的陆重霜呈了过去。
    陆重霜随手放在一旁,继续翻阅奏议。
    位份高的公子自然要去,譬如九霄,部分鸾和女帝曾宠信的女官和东宫内先太女的女官更不必说,再往下是护送的队列……于雁璃沉默地一直瞧到随行的官员,眼皮一跳。
    “好歹也等重阳节过去。”她合上名单,难得开口。
    听她说话,陆重霜停下翻看奏议的手,气定神闲地打开方才呈上来的名单。
    把于雁璃培养出来的学生和寒川公子赶去洛阳,看来夏鸢是铁了心想趁此机会打压于雁璃。
    她轻轻一笑,将名单放回原处。
    “中元节还没到呢,于宰相倒是先想起重阳节了。”夏鸢微笑。
    于雁璃垂眸,“圣人以德、孝治天下,夏宰相一开口就说谈小事,绝口不提买官卖官的大事,又说要急匆匆赶着走,不晓得你是忙着为自己排除异己,还是忙着为天下苍生?”
    夏鸢窃窃笑起来,声音低柔道:“于宰相舍不得儿子就直说嘛,我也是有儿子的人,还会笑话你不成?”
    沉念安适时接:“于宰相,御前会议,家门里的事私下谈。我们到这儿是说太上皇迁洛阳,主要是把一路的用度和调动的军队批了……还有到了洛阳之后的交接问题。”算给两人同时打圆场。
    “既然如此,夏宰相那不得派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去洛阳,”于雁璃补充,“免得太上皇到了洛阳受寒。”
    夏鸢言笑晏晏:“于宰相,洛阳自有一套班底,您可不必操心。”
    “说是殿前商议,我觉得你什么都拿好主意了……夏鸢,你可比以往霸道不少。”于雁璃又说。
    “啊——看完了。”陆重霜冷不然长长舒出一口气,语态娇俏如烂漫少女。
    殿内刹时安静下来。
    她不急着说话,耐着性子看向底下神色肃穆的臣子们,笑了会儿。
    笑着笑着,陆重霜缓缓起身,在大殿最高处的圣座前来回踱步。不过十七八的妙龄少女,脚步轻盈迅疾,又是习武之人,落地无声,唯独腰前的环佩发出细微的撞击声。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垂了下去。
    忽得,她停住脚步,抄起一份奏议往前一甩,卷轴被“砰”得一声闷响,丢在地上。
    “有谁知道,朕为什么要一遍遍开政事堂会议?”陆重霜指着地上的奏议,一字一句地问殿下奏对的臣子们,面上仍带着轻薄的笑意。
    堂下无人敢应。
    “你知道吗?”陆重霜收回手,排在腹前,右手慢悠悠拨弄着左手的短指甲。
    她的眼神慢悠悠投远,目光扫过几个鸾和朝时的“肱骨之臣”。
    没人说话。
    陆重霜摇摇头,随手指向几个低头的人。“那边几个,起来,说说看。”
    被点到的臣子几乎是滑下座位,跪伏在女帝御座前,面庞低俯,不敢言语。
    “既然这样,户部的,要么司农寺,随便起来一个,帮刚才那几个说说?”
    依旧没人敢应。
    陆重霜啧了声,神色一凛,“看,你不说,我不说……在座的可都是科考出来的人才,是推举出来宰相、尚书、寺卿,平日大朝人多口杂,不愿说就算了。但现在是御前会议,总不能再坐困愁城。”
    “圣人教训得是。”夏鸢带头应了声。
    陆重霜的眼神瞥过她,继续说:“朕一遍遍开政事堂会议,是为了补窟窿。可哪里有窟窿,你们知道吗?”
    这次有个老熟人学乖了,大理寺寺卿戴弦一个健步从座位上跨出去,俯身行礼,朗声道:“回陛下,窟窿都在两仪殿的梁上悬着。”
    她指的是陆重霜命人挂上去的叁尺绢帛。
    “是,都在那儿了。”陆重霜悠然道。“楼阁已建,所以一项法度出现了窟窿,只能再造一套去补,再漏再补。结果越补越累赘,越补越拖累,制度一日比一日繁密,官员一日比一日多,划出去的俸禄都能堆成金山银山,却也没见几个做实事——”
    她拉长尾调,在话音堪堪落下时,手掌重重地顿在桌上,骨子里的杀气透过裙衫上凤凰绣纹在这一瞬倾泻而出!她的神色算不上阴沉,目光却凛然如一柄锋利的刀刃,寒光还未落下,剑气便将人割得皮开肉绽。
    “朕明白,大楚的江山是朕的……你们脚下站的地,嘴里吃的饭,手里拿的俸禄,都是朕的……不是你们的!好,所以都怠慢了!有的没的都出来了,不拿眼睛瞧瞧自己写得是什么奏议了!你们以为百姓不好过,你们会好过?你们以为朕不好过,你们会好过!真到了时候,你们全完蛋!”
    夏鸢眉头一紧,似是不满于陆重霜的神色乍变,急忙出声:“请陛下息怒。”
    陆重霜眼角的余光瞥过她,暴雨前夕层层红霞般的怒火渐渐暗沉,眉目流转,她眼眸一垂一抬,又轻柔地笑了。
    “既然是开政事堂会议,在座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拎清楚了再进来,拎不清,就站在那儿多瞧瞧上头的黑字。”陆重霜扬起手臂,朝远处的绢帛遥遥一指,语态显然缓和许多。“来人,将地上的奏议捡起来读一读,让他们听听里头都写了什么。”
    葶花听闻,趋步上前拾起,继而展开书卷。
    “这么长的文章,也就写了叁件事。”陆重霜摆手,示意葶花。“第一件——”
    葶花接:“供养老母,为天下孝女表率。”
    “其二——”
    “善待姊妹弟兄,手足相残者人人得而诛之。”
    “其叁——”
    “爱护百姓,莫使差役徒增困扰。”
    两人一声落下另一声响起,说完了这封奏议中的叁件事,声音不大,却砸在每个人的心中。这叁件,件件与新帝钦定的方向背道而行,尤其是善待姊妹弟兄,简直是指着当今圣上的鼻子骂。
    “这封奏疏究竟是哪位才女所写,你们自己心里清楚,”陆重霜轻笑,“以后上书,记得在心里好好琢磨一下。”
    话音方落,殿下群臣的目光皆暗暗地投向心中所想的对象,一时间,她们的眼神恰如夜里唧唧叫的老鼠,鬼祟地在其余人身上流转。
    女帝勃然大怒,却未点出那人的姓名,反倒是让听训的臣子们彼此猜疑,想着早早找出那没眼色的东西早早划清界限。
    陆重霜再次长长舒出一口气,道:“于宰相,既然先帝迁洛阳这事儿你意见这么大,朕就命你去办了。”
    于雁璃显然没料到陆重霜会做此决定,也是一愣,缓过来神来时恭敬地起身行礼。“谢陛下。”
    “至于大事,叁日后,朕要见到你们将决策呈上来。不懂怎么做,就以沉宰相与夏宰相两人的话为准。”不知有意无意,沉念安的名字被陆重霜放在了夏鸢前头。
    沉念安连忙起身行礼,“是。”
    下朝,夏鸢单独前去请见陆重霜,门外的女婢远远见她的身影,便侧身进屋通报,待到她在门前站定,女婢已然将紧闭的门打开。
    有婆婆与宰相两重身份作保,皇宫内怕是没人有胆拦她在屋外。
    陆重霜正在换衣。
    小朝服饰与寻常起居所穿不同,下朝便要换。倘若以鸾和女帝的规矩,早中晚、吃茶用膳、赏花习字、游湖听曲,皆不相同,有时一日下来需换七八套裙衫,而贵人衣物至多浣洗两次,大多是穿后及扔,着实奢靡。
    夏鸢进屋站定,隔一道占据半个屋子的花鸟屏风与层层纱帐,沉默片刻后,忽而开口:“斗胆问圣人,方才您可是在做戏。”
    陆重霜轻笑道:“夏宰相何出此言。”
    夏鸢笑而不语。
    “夏宰相,有些事,是早早就拿定了的……是真是假,是搭台唱戏或干脆假戏真做,不重要。”陆重霜换上一身素色单衫,走出来,目光与她短短碰了下。
    夏鸢探出手,刚想说什么,眼珠子朝外一转,便又忌惮地稍稍收回,在胸前行了个规矩的揖礼,“陛下辛苦了。”
    “夏宰相辛苦。”陆重霜上前两步,反握住她的手。
    少女的手掌微微发凉,掌心布满薄茧。
    来两仪殿参加小朝的官员各自散去,沉念安家中的仆僮也算好时间将车停在皇城外。
    沉念安口中连连呢喃:“我算明白了,我算明白了。”
    “您这是明白什么了?”身侧一受宠的女婢扬起脑袋询问沉念安。
    “你晓得你主子我没一个靠山,是凭什么安安稳稳从鸾和朝干到今日的?”沉念安莞尔一笑,和善地反问。
    家奴摇头,扶着她的胳膊上车,细声细气道:“婢子愚钝。”
    沉念安坐上马车,趁帘未落,食指对着鼻子,苦笑道:“哎,凭什么……就凭我啊,是老乌龟喽。”
    午后骤然燥热,陆重霜预备去骆子实的住处歇会儿。
    他被安置在一处幽静的居所,有单独的宽敞院落,可供猫儿戏耍,闲暇时也能侍弄花草。
    从骆子实如今栖身的殿宇笔直再向前走一段路,便是曾经泠公子住的地方。昔日梨树换芙蓉,如今芙蓉凋谢,人去楼空,不知这儿接下来会住进哪家公子,种哪种娇魅的花。
    陆重霜嫌酷热难耐,抢走殿内牙白色的竹席,霸占最阴凉有风的一处,侧卧着吃冰酪。骆子实则苦命地跪坐一旁帮她摇扇,干看着她吃冰。殿内的侍从全当没长眼睛,进进出出,脚步比玩闹的猫儿还轻。
    宫闱内,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就算她兴致起来让骆子实绕殿宇爬一圈,骆子实也难为圣命。
    “陛下有心事?”骆子实摇得手肘酸痛,只得没话找话,借此偷懒。
    “同你有什么干系,就你有嘴会说话,”陆重霜撑起身爬到骆子实膝头,将他跪坐的膝盖当作枕头,仰躺着,懒懒打了个哈欠。“坐好了,不许动。”
    骆子实鼓嘴,敢怒不敢言。
    陆重霜阖眼默然半晌,忽而又道:“你怎么晓得我有心事。”
    骆子实答:“陛下进屋起便在笑,我不晓得陛下笑什么,便觉得陛下有心事了。”
    “现在是笑女人虚伪,”陆重霜仍是淡淡地笑着,“女人嘛,总想要男子读些书,免得空有好面孔,实则粗鄙不堪丢人现眼,却又怕他们懂得太多,压到自己头上来。”
    “陛下——”她话中有话,骆子实骤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瞪大眼睛老实听着,像只好奇的奶猫。
    陆重霜睁眼看他,使劲捏了下他的脸,又道:“还笑大家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坐在两仪殿内,衣冠楚楚,放眼望去尽是绯紫……可惜嘴上吵的是天下苍生,心里争的都是自家得失。”
    骆子实忖度片刻,低下日益圆润的面庞,看向陆重霜。“陛下,并非所有私心都有害于国家,只要是为国效力,臣子求名,陛下便给他们名;求利,陛下便给他们利。无所求才最可怖。”
    “这还需要你教,”陆重霜咯咯直笑。“我会怕她们求名求利?我是怕她们求权……”
    骆子实静静地听。
    “君为臣纲,妻为夫纲,百年来的道理,其中缘由为何,亲亲你可知道?”陆重霜捉过他的手,十指相扣,又玩闹地咬了下他白皙的手腕骨。“在我眼中,并非儿女情长,亦非男子天性龌龊软弱……而是权,唯有权。有生杀掠夺的权,就有一切……好比现在,又有谁敢轻慢你?”
    骆子实微微蹙眉,没作声。
    陆重霜把玩着他的手指,自顾自地喃喃:“可惜,有了权,谁都要防,不防不行……哪怕文宣再懂事,长庚再忠心,一些话,都是不能说的啊。”
    骆子实眼睛一亮,声音里透出甜腻的喜意。“可陛下同我说了!”
    “因为你无亲无故,我想杀就杀。”陆重霜伸手,咯咯笑着又想去捏他的脸。
    骆子实左闪右躲逃不过习武之人敏捷的身手,反害自己气喘吁吁,最后认命地把脸凑了过去任由她蹂躏。
    “殿下如今是圣上,的确有些话不能同旧人说——陛下要想找人说话,可以到我这儿来,我绝不说出去,”骆子实不自觉攥紧手,面颊微红。
    “是啊……”她看向骆子实,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微凉的手指穿过他柔顺的黑发,先前的笑意消失地无影无踪,只留一张素白冷冽的脸。
    怒是假,喜亦是假,奏议是假,为天下苍生是假,唯独一个个费心的圈套是真。
    她要让夏鸢忌恨沉念安,让群臣为了揪出令她不悦的上书者彼此疏远,让于雁璃不知不觉中往她的圈套里一步步钻。
    这么多年,她终于爬到千万人之上的位置,没人可以夺走。
    陆重霜伸了个懒腰,眉目和软下来,翻身趴在骆子实膝头,以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调道了句:“是啊,天下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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