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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辰怡被他的这一番讲述给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痛苦、绝望、震惊、迷茫、委屈、意外、感动……心间涌起了太多情绪,这些情绪一齐泛滥,裹挟着掩埋在记忆深处的陈年旧痛汹涌而上,阻塞了她的思想和语言,所以她一时看起来有些迟钝。
    陆行舟也没再讲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半晌,霍辰怡额头蹭在他温热的颈窝里,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摩挲,其实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她先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你为何会这样尽心尽力?你和爷爷……?”
    陆行舟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短暂地闭目回忆了一下,似乎是要在那一团不堪回首的乱麻里找出一个线头,开始回答她时,他自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过去,来自二十五年前。
    陆行舟初遇夏同龢时,只有八岁。
    光绪二十四年,刚出生的他被丢弃在京郊陆河村村口的一棵槐树下,因为这随意的一扔,他人生的前十六年叫做陆槐。陆槐从小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长大,能说能跑之后,他出于野兽的生存本能跟了一帮地痞流氓。
    年幼打不了架的时候,他想要靠着帮派混口饭吃,就时常得听从“大哥”们的吩咐,借年龄和外貌之便,行偷骗之事,他年纪小模样可爱,碰上女人们便容易得手和逃脱,遇上有所察觉的男人却大多免不了一顿毒打。
    八岁时,他得了指令去偷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的钱袋——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些年里,他口口声声叫着的“大哥”们,时常拿他下注,赌他能不能得手、会不会挨打,怪不得,明明女人和老人的钱袋最容易偷骗,他却时常被授意去偷成年男性的财物,混乱的时代里,欺软怕y仿佛是人的本性——那一次,他几乎被打死,寒冬腊月里,那个暴怒的男人最后剥光了他的衣服,把他扔在路旁,扬长而去。
    在饥寒交迫、重伤濒死之际,陆槐也曾强撑着一口气求生,可是滴水成冰的冬日里,行人稀少,即便偶有人经过,也均对这个一丝不挂血呼刺啦的小乞丐避而远之。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一息弥留之际,恰巧路过的夏同龢施了援手,将人带回了他的私塾。
    在夏同龢的私塾里,陆槐还结识了他的儿子和私塾的厨子王叔。
    “王叔?他是……他也认识爷爷?”霍辰怡激动地抓住了陆行舟的胳膊,眼里闪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嗯”,陆行舟抚摸她的脊背,“我已经和他说了你的身份了,他也很激动,等咱们说完话了,你们也该重新正式见一见。”
    霍辰怡点点头,靠回他的怀里,接着他方才的叙述提问:“然后呢?你便一直住在爷爷的私塾里吗?
    陆行舟苦笑:“没有。我那时候并不听你爷爷的话,我……我觉得读书无用,不乐意待在私塾里,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就偷偷跑了。后来……后来又被打过好几次,每次受了伤、吃不上饭,就会去私塾里找你爷爷,待上几天治伤吃饭,就又会偷跑掉。他送过我不少书,我从没看完……”
    他的声音里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霍辰怡仰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不忍去看男人此刻泛着红的眼睛,搂着他的脖子安慰:“没关系的,爷爷肯定不怪你。”
    陆行舟压下眼角的酸涩,接着道:“夏先生的确从未责怪,每次我带着一身伤回私塾找他,他都会收留我,找大夫来给我医治,也会耐心教我读书认字。那位大夫……”他顿了一下,才补充:“常给我治伤的那位大夫,便是你的外祖父。”
    霍辰怡有些惊讶,但并没有特别激动,在她记事的时候,外祖父已经过世了,所以她对于外祖父并无非常深厚的感情,她只是惊讶于她与陆行舟之间存在着如此久远并且紧密交织的命运关联,却隔了这么多年之后才意外地走到一起。
    陆行舟的追忆还在继续。
    作为陆槐的他不断挥霍着夏同龢及其家人的善意,可是他从未被他们放弃。就这样,他总会带着伤病和饥饿去私塾、顺便读些书认些字,吃饱了伤好了就偷偷溜走、接着当他的帮会小喽啰还自以为成天喊打喊杀的生活有血x、了不起,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直到他十四岁那年。
    时值盛夏,有力气没头脑的年轻人们最是躁动。他所属的帮会和另一个风头正盛的帮会因为争地盘起了冲突,骂战打架砸场子前后来了好几回,又一次两方掐架时,陆槐这边有个人伤了对面老大的小舅子一只眼睛,冲突立时升级。
    正是民国元年,京城刚被剥夺了“京”字,北平城内局势震荡秩序混乱,一只眼的官司往大了闹,公私一块儿摸门路,最后竟要陆槐的帮会抵出一条命来。
    巧的是,那场戳瞎人眼的混战陆槐没参与,他在另一处地方强收保护费;不巧的是,陆槐的帮会“上层”开会决定,伤人眼的人就是他。被自己一直盲目崇拜的“大哥”点名推出去拿命赔人眼睛时,陆槐平生第一次后悔没有留在私塾里读那些他瞧不上眼的书。
    霍辰怡“噌”地坐起来,脸上的担忧、心疼与气愤一览无余,她几乎要多余地问一句“你有没有事”。她这副模样,好像陆行舟现在刚刚被推出去似的,他笑了笑,捏捏她气鼓鼓的小脸,说“我没事”。
    当然不可能没事,他被那瞎了眼发了疯的倒霉蛋命人当场用棍子打死,那次受伤之重,现在连陆行舟自己都说不好,他当初究竟是有意识地装了死,还是确实被打到失去了全部意识。
    他再度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在y曹地府,转了一圈眼珠子,却是他熟悉的私塾后院那间小屋子。
    十四岁的少年终于明白了谁才是值得追随和崇拜的人,幸好,还不算太晚。他伤重得几乎完全无法动弹,却仍是用力攥住了夏同龢的袖子,在他悔恨的眼泪中,夏同龢沉痛和失望的脸逐渐转为心疼与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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