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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羁 清穿第33部分阅读

      尘世羁 清穿 作者:肉书屋

    尘世羁 清穿第33部分阅读

    也毫无意义了,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额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对她说:

    “外头下雪了,方才来翊坤宫之前,我站在乾清宫后面玉阶上看下雪,望得眼睛酸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尽头,那红墙绵延的尽处……”

    她听着,渐渐放松了些,我心里也静下来,向她一笑: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长,却只是这样盲目的一场轮回,走在今天,看不见明天……或许明天,脚下就是悬崖了,今天这一步,却仍然会踏出去。”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能听见雪片落在殿顶琉璃瓦上的动静,我自言自语般继续说着:

    “你知道吗?天下都知道咱们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却是个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还有轮回,他总是急着要去做很多事情,他总是怕一切都来不及,却来不及停下来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兴于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后败于皇上的恩典,或许正如一朵花儿,春天开了,秋天败了,这个‘果’,原来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紧了我的手,很轻很慢的说着,忽的嫣然一笑,无端百媚横生:

    “妹妹这样有慧根,你竟告诉我,既然都是梦幻泡影,我们为何要来世上,白白走这一趟?”

    我无语,她的笑却渐渐敛了,双眼微微阂上,像是耗尽了力气,要躺着好好眯一会儿。

    李嬷嬷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香来点上,抖抖的伸到年妃鼻下,只见那柱青烟笔直上升,没有丝毫波动。

    看了那烟柱许久,我才想起要把手从她尚温热的手中取出来。

    把她的手轻轻放好,站起来凝视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颜,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座寒冷彻骨的宫殿,身后传来稀稀拉拉几个人的哭声。

    没有要轿子,懒得理睬高喜儿的大惊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宫,胤禛站在玉阶的顶端等着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胤禛从厚厚的斗篷下伸出双臂,拥我入怀。

    他的胸膛是温暖的。我闭上眼,把脸贴近,听他心脏有力的搏动声音,放心的舒出一口气。

    了 劫(上)

    总第四十八章

    年妃薨逝,以皇贵妃礼隆重葬于皇陵,上谕称其“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不到年底,其父年暇龄也在家中病死。

    死了一位妃子,在宫里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对外面来说,除了因为联想上年家曾经的盛极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诸多猜测、感叹的话题之外,这件事很快就没入过往时光的烟尘,成为历史。人们更关心的,是现在。

    雍正三年年底,年妃死后不久,年羹尧案所有涉案人均已受刑,完结了此案。

    “托孤”重臣,为皇帝登基立下汗马功劳的“舅舅”隆科多被以小事惩罚降职。

    简亲王雅尔江阿因“人甚卑鄙,终日沉醉,将朕所交事件漫不经心。专惧允禩、苏努等悖逆之徒”,被革去亲王。

    已废裕亲王,“老庶人”保泰居然真的重病不起。

    “十四爷”允禵因为“任大将军时任意妄为,苦累兵丁,侵扰地方,军需帑银徇情糜费”,从贝勒降为贝子。

    “九爷”允禟因为“携银数万两往西宁,买结人心,地方人等俱称九王爷”,被革去贝子爵位。

    “八爷”允禩因其手下杖杀一名护军,“擅专生杀之权,甚属悖乱,应将允禩革去亲王,严行禁锢”。

    ……

    要动手了!连宫里作粗役的太监宫女都在私下交换着这四个字,大约全天下都已经在等着看看,皇帝会多么彻底的清除“八爷党”?究竟会不会对恨之入骨的几个叔伯兄弟,下最后杀手?

    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又到除旧迎新时,皇帝许下的给圣祖康熙“倚庐守丧”三年期满,皇后奉旨仍迁回了坤宁宫居住,皇帝大宴群臣、赏戏同乐。

    但胤禛不喜欢听戏。不但自己不喜欢,还最讨厌王公大臣家中眷养戏子、收留科班、特别是从南方收罗能歌善舞的女孩子——偏偏这些都是京中富贵人家最喜欢的消遣。

    所以正月初一,皇帝给朝中大臣赐晚筵并赏戏,连后宫女眷也都有份儿参与喜庆大礼,应该最是热闹的时候,李德全突然跑回养心殿全部更换过了器具、布置一新的东暖阁,对我说,皇帝觉得烦闷,要我去漱芳斋迎候,立刻随驾去圆明园。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烦闷”?我立刻随李德全乘上软轿,穿过半个紫禁城,赶去漱芳斋。

    雍正年间,后世知道得比较多的皇宫戏园——畅音阁还未修建,那应该是最喜欢热闹花样的弘历后来建的了,现在只在御花园西面的漱芳斋,有一座宫内最大的戏台,清皇室入主紫禁城以来,每逢万寿节、圣寿节、中元节、除夕等重要节日,几位皇帝、皇太后常在漱芳斋后殿看戏,并赐宴于王公大臣。

    白天里,祈福、祭天祭祖、朝贺都是官方礼仪,晚上的赐宴自然也是。后妃、皇子、公主、亲王郡王贝勒及其家眷……满满一堂,显得像个家宴的样子,据说连被革了亲王的胤禩,因为仍是至亲宗室,也由八个粘竿处侍卫严密监视着被“请”了来,坐在众兄弟间,以示“同乐”。得赏了位置参与听戏的朝廷重臣们格外荣耀,台上戏子更是打点千般精神,拿出看家本事,满台的西王母、老寿星、仙女仙童、海龙王、祥云瑞兽,歌功颂德,齐贺圣主盛世……

    好一副花团锦簇的人间富贵图!

    这满堂或真或假的其乐融融,只因为他一个人的在场——他却不耐烦要走……除非心里有什么事,立刻就想去做。站在漱芳斋南侧一个大柱子后,我几乎肯定的点头沉吟着,等待胤禛。

    进去通传的李德全却神色有些惊慌的跑出来了,皇帝不在那里,其他人居然没有一个说得清皇帝刚才的离场是去了哪儿。

    怎么可能?这样场合,皇帝可是众人目光的中心。

    我把脚步略略移出阴影望过去,这里坐的是后宫众人。正中金龙桌围的大膳桌自然是皇帝刚刚坐的,皇后和几位阿哥坐在东边两桌,其他妃嫔和宫里的公主都是两人一桌,按位分高下,册封先后,在靠后一些的东西两边,鹅黄帘子后面,依序列座。亲贵王公和重臣坐在下方院中,眷属诰命则坐在院子东西两侧的配殿……有什么地方不对,好象少了些重要的人……

    我回头问李德全:“你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在哪?八爷怎么也不见?还有,皇上今天整天都带着方先生,方先生人呢?”

    他眯着眼看了一圈儿,恍然道:“果然如此!皇上命老奴去请主子的时候儿,十三爷、十六爷、十七爷都还在呢,方先生也在下面和张大人坐在一桌儿……”

    “明白了。李公公,我没有来过漱芳斋,请问,若皇上要更衣小歇,暂时躲躲清净,应该去哪儿?”

    “回主子,那自然是去前殿,主子您随我来。”

    一场盛会,已经因为他一个人的离去而黯然失色了。台下亲贵王公和官员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经在互相递眼色,坐得近的甚至交头接耳起来——皇帝甚至不打算把场面撑完,一定有事要发生了。

    琉璃瓦重檐四角攒尖顶的皇家戏台,台上的戏依然热闹,台下的戏却恐怕正要开始,多少人的荣辱沉浮、身家性命密切相关,比台上那些戏相比,扣人心弦何止千万倍?最后看了一眼盛装浓妆,在明亮的灯光中端坐得如庙里神像的皇后,她的右手以完美的方式轻轻搭在左手背上,每只手上三根长长的“指甲”珠光夺目,一动不动,仿佛听戏入了神,又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走了,她就是镇场的人——皇后是一个政治职务,也真难为她,今夜恐怕要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坐到底了。

    胤禛不喜欢听戏,我怕热闹。特别是从热闹的地方离开,我总能敏感的捕捉到异常的寂寥——离开唱戏的那个院子才两条走廊,戏台上的唱词科白,每一个字依然听得清清楚楚,空旷的宫殿建筑无人处却已被无比强烈的衬托出过分的幽暗寂静。

    就在穿过两殿间最后一道走廊时,我急遽收步,拉住前面匆匆引路的李德全。他诧异的回头,我摇摇手示意他和我身后的高喜儿噤声。

    就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大柱子旁,木桩般站着方苞,纹丝不动得几乎让过往的人要将他忽略为柱子的一部分。稍微走近些看,他平静的双手交叉垂握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敛着目光,他侍立的右前方,朱漆大柱间阴影中站着的,正是胤禛。

    胤禛背着手,冷然立于幽深背景里,北风鼓荡起他黑沉沉的斗篷一角,仿佛四面八方涌来无数无形的气——憎恨与轻蔑,强烈的集中到他所站的方寸之地,再从他暗夜般的眸子里凝成锐如刀锋的目光,投向对面的某个地方。

    对面,大约是前殿外的一处石阶下,雪地里,一个人同样背着手,迎风峭立,永远洁净无暇的月白袍子外,随意披着一件白狐雪衣,脸色如雪,苍白至病态的透明,优雅的嘴角却带着笑。他微微仰着头,似乎是在看天,又像是在赏雪。他四周仿佛有一种比风雪更酷寒的东西,将他与这个世界奇怪的隔离开来,再也没有什么能触及到他,只是,他自己也被禁锢了……

    胤禩与胤禛,这样的兄弟二人,最后的对决,终于回归到最简单的方式,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才应该是传说中的“决战紫禁之巅”吧。茫茫雪夜,他们在想什么?会不会想起幼年在这红墙中、阿哥所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若是只想得起多年的刻骨仇恨,多么无趣。

    除了白雪皑皑反光,天地间再无别的光线来源,他们也许可以用最简单朴实的方式,儿嬉般狠狠打上一架,痛痛快快的完了此劫。

    但他们恐怕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架。刚离开母体,就必须从母亲身边抱走,在阿哥所统一抚养长大,他们还没学会说话可能已经明白自己身份的特殊,刚学会走路已经知道自己身边围绕的都是“奴才”,几岁就已经懂得一言一行要有尊贵雍容气度,再到上学,师傅不教八股文章,教的都是兴衰成败、治世驭人……

    静悄悄离开他们,胡乱往殿外走,坐在一出无人栏杆上看着雪发呆:他们的一生在别人看来精彩绝伦,对他们自己,却未免太无趣了。

    正在“腹诽”,却被另外几个无趣的人一转头看到了,胤祥带着他两个弟弟走过来,随我往外看看雪,轻声道:“见着皇上了?”

    “是,还有八爷。”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大约因为我并未收起嘲笑的神情,胤祥苦笑着将目光锁在我脸上,移时,才自言自语般说道:“我和庄亲王、果郡王几个,奉旨先去圆明园恭候皇上御驾。”说完几个人被簇拥着转身消失在雪中。

    大年初一就在圆明园熬夜密议,即使对于勤政得过分的胤禛来说,也是很不寻常的。直到年初三,方先生和他们兄弟几个都没有离开过圆明园,听阿依朵说,外界已经传言纷纷,人们都私下揣测,八爷要被杀头抄家了。

    “……阿依朵,你怎么好久都不来陪我玩了?正想叫人找你去呢……怎么看上去还有点心事似的?”我实在是懒得再提他们兄弟,却好奇的伸手摸摸她的脸。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庶人病得快死了。”阿依朵鼓起腮帮子,闷闷不乐。

    ……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与他虽然没什么夫妻之情,好歹也做过一家人嘛,保泰那么没用,被贬之后更是丢了魂儿似的,要是我早些丢下他不管,他早就死了——我是那种人吗?”阿依朵被我看得莫名其妙,辩解着。

    “我看你啊……呵呵,真是越看越喜欢。特别是和他们比起来……”

    我笑咪咪的抬抬指头,指向远处湖对面,银妆素裹的高高一所殿房,那里背靠结了厚冰的湖,底下烧着地炕,将四面轩窗洞开,远近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只要一有人靠近,里面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皇帝和胤祥他们吗?他们就是在那地方商量怎么整治自己兄弟?”

    “这话说的,真是一针见血了!可不是吗?”我轻轻鼓掌,“你知道你最可爱的是什么吗?换做别人,既然原本就毫无感情,一旦他落败失势,肯定避之不及,哪里还有心情照顾他一个半老头儿?落井下石还差不多。你从来不读什么圣人之书,不谈仁义道德,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顺应着最善良的本心,与那些满口君子圣贤,背里捅人刀子的人真是天壤之别。”

    “说什么呢……是在夸我?怎么听着怪怪的?”阿依朵真的有心事,根本就没怎么听我说话,挥挥手,左右看看,把木头一样杵在旁边的高喜儿瞪走了。

    “……但我太清楚了,阿依朵,保泰要死了绝不会是你的心事,赶走高喜儿做什么?快说吧。”

    “凌儿,听说岳钟麒在川西打一个西藏土司时受伤了,皇上命他回京修养一段时间,顺便述职?”

    “什么?岳钟麒受伤了吗?我不知道啊,他伤得重不重?”

    “嗯,大概比较重……”

    “等等!”我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皇帝的信息是最灵通的,特别是像岳钟麒这样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将领。现在就算皇帝手上已经有了这个折子,如果我都没听说的话,消息一定还没传出去,你从哪儿听说的?莫非……你私下和岳钟麒有书信来往?……”

    “……哎!你就喜欢想那么多心思……管我怎么知道的呢,既然你也还不知道,那我先走了……”

    “嗳!就这么跑了?还指望我帮你打听消息吗?”

    阿依朵已经疾步走到大门外,听我这么说,突然转身道:“对了!我要赶着给老庶人准备后事去呢,正好他求我帮着问问,他以前给自己准备的寿材什么的,都是按亲王等级做的……”

    京中旗人都很好面子、重排场、喜享受,就连死后也不肯将就,比如皇帝,往往是一登基就开始勘踏修建皇陵,就是普通旗人也很爱摆阔架子,更何况保泰还曾是亲王呢,我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现在既然已经革了爵,自然不能再用,皇帝最讨厌他们几个了,问都不必问的。也怪可怜的,你就看着办,骗骗他吧。”

    “对了,他就是想求皇帝额外开恩,让他丧仪不要太难看。嗨!真没出息!”

    说得好好的,突然插上这么一句评论,快言快语的阿依朵也不等我再发问,匆匆骑马跑了——连出行方式都不像所有女眷那样用轿子,偏要像在草原上一样骑着马儿到处跑。

    连李德全都只能在最近一处殿房里候命而不得进入,给皇帝他们端茶送水的时候,我也难免要算上一个,把手中食盒交给李德全,带着他和高喜儿踏入温暖如春的“会议”室内,胤禛负手站在窗前沉思,胤祥三兄弟在南面窗下坐了一排,方苞独自在胤禛的书案边坐一张大椅子,神态各异,都还一副思绪深深难以自拔的样子。

    最后从煨得滚烫的煲往外盛汤,端了第一份要送到皇帝手上,他却正好回身,把手上一本折子往书案上一丢。

    昂贵的定窑白瓷盏“哗啦”一声碎了,打破室内冻结的气氛。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其他人的惊呼声还未结束,胤禛已急急问道:“可烫着哪里了?”伸手拉过我去看。

    他这一伸手,我才发现汤都洒到他手上了,再低头看看自己,不过是前襟上沾到少许,雪天的大毛衣裳厚得很,我哪里有事?

    不知道该笑他不知寒热,还是该先磕头认个“烫伤龙爪”的罪,一边拿绢巾轻轻擦掉他手上的热汤,一边说道:“李德全,赶紧去找薄荷油来,高喜儿去传太医,快!皇上手烫了。”

    胤禛这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所幸天气严寒似乎减轻了烫伤的程度,左手背上皮肤只是红了一大块,他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有些尴尬,笑笑说:“高喜儿回来!这个不妨事,一会儿就好了,哪用得着传太医?”

    刚刚被吓得霍然站起的胤祥兄弟三个和方苞大概也看明白了事态,放松下来,胤礼突然忍不住发出“扑哧”想笑的声音,我回头瞪他时,他正狠狠低着头憋住笑。胤礼左边是他十六皇兄胤禄,一个敦厚的少年,还在左右环顾方苞和胤祥,好象尴尬的倒是他。只有胤祥一直很安静,站在那里看着我和胤禛两个拉着的手,微微笑。

    “罢了!议了三天,你们也乏了,传张廷玉,先把折子发下去,交由内阁、九卿、詹事、科道及各省将军、督、抚商议,凡四品以上官员皆可上折子专言此案——先看看他们怎么说。你们进了参汤,各自回去休息罢。”

    胤禛看他们跪安出去了,才重又拉着我的手,仔细上下打量说:“方才可吓着你了?果真没有烫到?朕又没有传你侍侯,你也天天守着做什么?有李德全在就行了。”

    “这里连李德全也靠近不得,难免有些不周到处,我没什么,皇上才辛苦呢,大过年的……还有,可别再提刚才的事了,自己烫了都不知道,还看着我——叫他们看笑话了。”

    “呵呵……”胤禛一时忘情,伸手抚我的脸,正要说什么,李德全在外面叫道:“张大人奉旨求见!”

    “哎呀!张大人也是每天都守在这里的,一传就到,十三爷他们也还没走远呢!”我立刻回过神来,果然看见南面窗外,方苞和胤祥兄弟四个人的身影沿结冰的湖岸还没走远,北面张廷玉已经低头走向这边。

    “皇上你真是的!叫他们都看见了……我先走了!”自觉脸上发热,这种样子一定要避开张廷玉这个学究先生,免得他又皱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于是转身匆匆走了。

    下到沿湖的走廊,宫女们在转弯处廊下等我——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宫女没有太监可靠。一则,宫女中有出挑的、心气高的,可能成为妃嫔的情敌,或为了小心思而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情来;二则,宫女二十五岁便会放出宫,不像太监,一辈子只能老死在宫里,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最机密的事情,无一例外的只能由太监侍侯。

    走得太快,突然发现前面就是磨磨蹭蹭边走边说话的胤祥他们,我带着一群宫女,想避开已经来不及,胤礼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立刻笑嘻嘻转身作揖:“凌主子!啧啧……刚才可烫着了?请太医瞧过了吗?”

    知道他一开口就没好话,我一边请安回礼一边笑道:“十七爷这话放肆了!皇上烫着了,你不担心,怎么来问我?”

    “嗨!烫在皇上手,疼的不是凌主子的心?更别说,凌主子还没烫到,皇上就已经心疼了,臣弟这也是出于敦睦友爱之意,替皇上分忧嘛。”

    胤禛与年长兄弟们的关系势同水火,加之胤祥这几年蜕变得成熟寡言,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开朗,更不再轻易嬉笑怒骂,胤禛少了许多轻松开怀的机会,心底不是没有遗憾的,所以他对胤禄、胤礼这两个年纪小、没有陷入之前党争的弟弟一向亲厚无间。潇洒诙谐的胤礼就如同从前的胤祥,私下在皇帝面前一向可以恣意取笑,百无禁忌,但他本身也聪明过人,知道察人心思,戏谑不至于过分,往往能博皇帝一笑而不追究,所以满宫上上下下的人,竟对他这张嘴无可奈何。

    我被他嘲笑惯了,厚着脸皮就要走,他又左右对自己两个兄弟说:“怪不得凌主子时常跟皇上也是‘你’啊‘我’啊的称呼,把咱们外人在眼前的,都当木桩子,还得假装没听见……哎!方先生,您一定也听过了吧?”

    方苞本来想假装没听见的,被他一问,不知想起什么,居然也忍不住破颜一笑,又赶紧收敛笑意,转身看起了雪景。

    胤礼还要说,一直微笑不语的胤祥突然发问道:“凌儿,你身后这个,不是以前的翊坤宫里的宫女吗?”

    胤祥是领侍卫内大臣,又主管户部和内务府,整个宫禁的侍卫和宫人都由他负责,这算是问正事了,胤祥现在是朝中真正的中流砥柱之臣,又是长兄,他这么一开口,胤礼果然闭嘴了。

    “是,她是以前年皇贵妃身边的兰舟。年皇贵妃丧仪已毕,兰舟年纪早已过了二十五,内务府不知道怎么分派的好,我就先要了过来,想给她物色个好人家许配了,也不枉自幼就忠心耿耿跟了年皇贵妃一场……你也知道,现在要出去说是年家的,还不知道叫人怎么挤兑呢。”

    “怪道看着眼熟,以前在四贝勒府就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年纪还小,颜面记不清了,既如此,也是个难得的,京城三万上三旗禁军,有的是尚未婚配的武官,让她挑个好的,我做主——过几年挣了功劳升了官儿,她就稳做诰命了。”

    “兰舟谢怡亲王!谢凌主子!”

    胤祥挥挥手,带头转身走了,目送他们走到外面,被一拥而上的家丁们接上暖轿,我才沿回廊另一边回到我的“藏心阁”。

    兰舟反而添了什么心事似的,站到哪儿就是发呆,我正闲得无聊,抱着雪球转了几圈,见她还是那个样子,便悄悄以目光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兰舟!”

    “啊!主子有什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心事呢?自打刚才听怡亲王说要给你挑夫婿,就这么魂不守舍的,难道你已经有心上人了?别担心!自由恋爱最好了,说出来,我帮你做主。”

    “啊?不是的……”兰舟一听,慌得“扑通”跪下,连连摇手,“主子!奴婢绝没有这样的心思!”

    “唉!跪什么?你刚来我身边,不知道,我身边的人听我这么说,一定高高兴兴谢恩。”

    “是!可是……兰舟是有心事,但绝不是为自己……”

    “哦?那……就是你家人?”

    “兰舟没有家人,兰舟是年家老夫人从街上收留的孤儿。”

    “哦?站起来好好说!”我很好奇,见兰舟左右看看,便说:“我让他们都出去了,他们跟着我,时常是在皇上身边的,都懂得规矩,你说吧。”

    “是。”兰舟站起来,低头想着什么,才说道:“兰舟年前去送李嬷嬷回家了……”

    “李嬷嬷一辈子都在照顾人,自己也该回家养养老了。”

    “是!李嬷嬷叮嘱了兰舟许多话,不瞒主子说,兰舟原是一心想出家的……”

    “出家?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家?心不清净,出家也没用,心里清净了……你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吗?”

    “主子训的是!兰舟只是……从前在年主子身边,见皇上也有十几年了,这些日子,看到皇上和凌主子在一处时的样子,竟像变了一个皇上似的,就如寻常人家恩爱夫妻……凌主子是好人,皇上也不是真的冷面冷心,原来是年主子没福……”

    “……人和人,要讲缘分的,有缘的人,就算千里之外,时空阻隔,也能相遇。没那个缘分,就算做了夫妻,也是同床异梦,甚至连对方的真面目都看不清楚。所以你挑夫婿,千万别跟那些俗人一般见识:又要身家如何,又要容貌俊俏的,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是两个人的心能想到一起,你敬我爱,开开心心过日子。”

    兰舟脸一红,又跪下了:“是!兰舟虽然还未出阁,但服侍年主子这么些年了,也懂得一些道理,凌主子这都是金玉良言。”

    “明白就好,你接着说。”

    “李嬷嬷也不赞成奴婢出家,她说贵人见得多了,只有凌主子心地纯良,实在罕有难得,所以才被挤兑,先前不知为什么不能呆在雍亲王府里,皇上登基都三年了,主子还不得册封……”

    “呵呵,你们两个,原来背地里嘀咕我呢,难道你还是为我担了心事?”

    “凌主子,李嬷嬷……给了奴婢一个方子,她说……”兰舟又红了脸,“皇上正当盛年,对凌主子也这么宠幸,若凌主子能诞下一子半女,在宫中的位份就再也没人敢说半句话了。这个方子,是以前皇上还是四贝勒时,年主子在府里用的,果然产下了一位小格格,只可惜命薄,才三岁上,还没取名儿,就没了……”

    玻璃窗外,又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偶尔有一星粘到玻璃窗上,立刻融化成水,滚落下去,在透明的视野上留下一道泪痕般的水迹。

    “兰舟,你该知道,在宫里,私下用药是什么罪名?”

    “私下用药是死罪!可是凌主子……”

    “不必说了,把那方子给我。”

    这是一张还带着体温的纸,叠得方方正正薄薄一片,不用打开来看,很容易就撕碎了。

    “主子!”

    “李嬷嬷看了这么多年,还看不明白,你也跟着犯糊涂。位份福命自有定数,与养育皇子皇女,关系不大,自古以来,养育了争气的皇子,却死于非命的后妃多了,那又该怎么解释呢?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今后你别再提了。”

    兰舟茫然的看我丢出一手纸屑,它们翻飞在窗外雪花中,很快埋入茫茫雪地里不见了。

    “凌主子,奴婢愚钝,奴婢不明白……但奴婢再也不会提起此事,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不明白没关系,你很快就可以像翠儿、碧奴一样,不用再生活在这些是非里面,只要和自己夫婿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不过这个道理你得记住,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瞧瞧你年主子一家,你瞧瞧八爷他们……”

    兰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惊惶,我立刻笑道:“你别怕,咱们跟那些没关系,我只是打个比方。呵呵,其实皇上每次让太医给我例行诊脉,都要问到生育,他虽然不让我知道,但日子久了,我自己哪有不清楚的?”

    “那……主子可知道太医怎么说?用了药吗?”

    “太医怎么说我没听到,大概用过药吧,皇上每次让我喝,说是补身子的,我也不问。但大概是治不好了……你不知道,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喝了一杯毒酒,几乎已经在黄泉路上打转了,但皇上不肯放我走,整整七天,硬是把我救了回来,虽然人活了,但这具身子被伤得很重,一度被毒哑了嗓子,做了三年的哑女……”

    兰舟惊骇的睁大了眼睛,显然明白自己听到的都事涉隐秘,不敢再问。

    站起来,伸手到窗外接越来越密的雪花,像小时候那样,仔细观看它们奇异多变的六角型,对着它们自言自语道:

    “如果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好,但是没有,我也并不遗憾。皇上已经有弘历,不需要更多儿子了,而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有胤禛,不再需要更多的牵绊。”

    “……能全心全意,一直陪他走下去就够了,你瞧,雪化了,又是一年,该立春了吧?”

    墙倒众人推,这句大俗话就是一个普遍的真理,满朝的“八爷党”在胤禛三年来苦心树立起的巨大威慑力量下终于濒临崩溃。就在密议三天之后的正月初四,皇九弟允禟因为与其子通密信被议罪,削去贝子爵,正月初五,皇八弟允禩、皇九弟允禟以及和他们一向亲厚一党的苏努、吴尔占等宗室亲贵被革去黄带子,由宗人府从爱新觉罗家族中除名。皇帝将允禩交给满朝大臣议罪,曾经无比团结在“八爷党”下的诸王大臣迅速合词参奏:允禩不孝不忠,悖乱j恶,应即行正法。

    年过得乱哄哄,春天也悄悄来临,阳春三月,万物复苏,草长莺飞,圆明园美得叫人恍惚的时节又来临了。

    “凌儿?凌儿?……你们怎么伺候的?人都跟不见了?主子还能指望你们?嗯?”

    “胤祥,别嚷嚷他们,我在这儿呢。”

    向阳的浅浅斜坡上,树林中,新绿茜草长到了人小腿高,胤祥循声踏来,我还坐在软绵绵的厚草中舍不得起来。

    “哟,怡亲王大驾光临,使天地生辉嘛。”我嘲笑他的一本正经。

    “唔?”他低头看看自己全身金玉绫罗的亲王朝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苦笑一下,摘掉头上朝冠往草地上一扔,也坐下来。亲王朝冠不用花翎,十颗东珠颤巍巍镶在帽沿,昭示着只在皇帝一人以下的终极显贵。

    “哎……这地儿不错。” 胤祥想起什么似的往草地上一躺,看看天,伸伸胳膊,又坐起来疑惑道:“刚刚才过完年,就春分了?怎么草都这么深了,树又绿了?这感觉好眼熟。”

    “胤祥啊胤祥,富贵果然能迷人心,瞧瞧眼前的湖,透过大树枝叶洒下来的阳光,还有多吉……”

    树林前的湖边草地上,一只猎狗在追逐去年冬天才出生的小鹿玩,多吉跑来跑去的驱赶猎狗,保护小鹿,奈何小鹿太笨,总是跑不远,在兜圈子,于是一个小巨人、一只狗、一只小鹿就这么玩得不亦乐乎。

    “啊?哈哈哈哈……”胤祥看着,大笑,说:“想起来了,是在阿依朵家!有你和多吉,前面是乌布苏湖,对面是塔乌博格达雪山……”

    笑声渐渐低落,我知道他想起了我们两个被耗在“世外草原”的那几年时光,而且每当我叫他胤祥,他的情绪和神色都难得的分外柔和。

    “所以,今年你该忘记雪莲了吧?”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时机,提起我们从来没有当面说起过的话题。

    胤祥神色一滞,抬头望望班驳阳光,才低头温和的看着我:“那个,你不用管。雪莲,不关你的事,也不关四哥,那只是我对自己的交代,这儿!”

    他举起右手,拍拍自己胸膛,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

    “呵呵,对了,阿依朵呢?保泰的葬礼早就办完了,怎么还是不见她?”胤祥放下手,没有看我,很快转移了话题。

    “她来过几次,只是来得少,又没有多待,哪里见得到你这个大忙人呢?”

    其实阿依朵来得少的原因,我心照不宣的是,岳钟麒已经回京奉旨休养了,听说因为左臂和左背受伤较重,皇帝赏了两个月的假期呢。但阿依朵一直没有亲口承认和岳钟麒有什么来往,所以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告诉胤祥,稍一犹豫,只是问他:

    “今天皇上不是叫‘大起’吗?看你冠带齐整,想必是去了,怎么又转到这里来的?”

    “朝会就在勤政殿,刚刚才散,皇上留下了刑部官员议事,我和十七弟按规矩巡视圆明园关防,瞧瞧侍卫亲军们当值的情况。”

    勤政殿就在圆明园,自从雍正一年,胤禛就说要在圆明园大兴土木,但西北战事一起,财政紧张,就延误了,后来我和胤禛商量着把草图上的规模削减掉一半,才开始东建一处,西建一处,直到现在还有几处工程拿墙围开了在制造中。已经造好的部分除了扩大藏心阁的规模,最重要的就是皇帝议政和接见大臣用的几处正殿,甚至还包括了给皇阿哥读书用的书房,弘历弘昼他们与胤禄、胤礼这两个年轻的皇叔叔年龄相仿,爱好相投,时常在一起,或把酒论文,或纵骑飞箭,十分逍遥。

    “哦?留下了刑部官员,议的是八爷他们的罪名了?皇上心里有了主意的事,好象还从来没有做到过,他要谁活下来,只怕十殿阎罗也不敢收,他恨极了的人……还有什么好议的呢?”

    “……宗籍除名,高墙圈禁,已是极致了,不会再有更重的刑。只是今儿有人上奏说,既然已从宗室中除名,原来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还得改名。”

    这就已经说到改名了,胤祥低垂着眼睑,漫无目的的绕着手指上的草,想装作轻描淡写。

    的确,就算他们已经被革除爵位、废除宗籍,理论上是没有任何特权的“庶人”,不能再使用“议亲议贵”的律例,百官也一致同意定了死罪……但要明令杀死自己的几个弟弟,胤禛还是很难做到:这件事影响太大,注视的人太多,而胤禛又早有了种种恶名……但我们两个应该是最知道胤禛的了:死有何惧?仅仅是一死,胤禛如何能解恨?甚至不杀他们都无所谓,但一定会有办法狠狠折辱他们一番,以出多年压抑心头的一口恶气。改名,是胤禛喜欢的方式,因为可以体现他至高无上的控制。

    ……

    沉默中,和风扫过面颊,想起胤祥自幼就被他们欺辱,后来甚至险些被他们暗算了性命,再到被陷害,“流放”、圈禁,三十岁出头的他居然刚刚才从这两个哥哥的阴影里翻身了三年时间,那么多年成长中累积的仇恨,到底他心中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一转头,他也正在看我,相隔很近,我们之间只有青草和阳光的香味,彼此的心事一目了然。

    他和我有一样的疑惑,我甚至已经知道他心里在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曾经为此死去过一次的那场耻辱、以及因此而来的颠沛流离、永远以一种边缘的身份四处躲藏漂泊的生活,直到现在,我的生活其实仍然在那场梦魇带来的后续影响之中,这一切,到底能否因这个结局而释怀?

    我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回答,也许我对任何人都早已没有了恨意,但对这样的命运却仍然不能说真正释怀。特别是锦书躺在血泊中的样子,仍然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

    ……

    我们又各自回头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一眼便彼此洞悉了的心事,让我们两个都无法再开口。

    ……

    “十三哥!十三哥?……你们杵着做什么?把你们主子跟丢了?”

    “十七弟,别嚷嚷了,我在这儿呢。”胤祥懒洋洋的唤他。

    “嘿!这地儿不错。”将手里马鞭往后一扔,胤礼大踏步走过来:“……还真有点儿江南早春的意思,没日没夜的忙,好久没有出去玩了,不能再去江南,能到热河围猎也成啊!瞧瞧这大好春色,就这么案牍里荒废去了。”

    我已经站起来,笑道:“果郡王马上就要晋果亲王了,恭喜!”

    “做正事倒是在荒废年华?你要是敢拿这一套教坏几位阿哥,亲王别指望了。”胤祥也站起来,摆出当哥哥的样子。

    “他们啊!坏的不用我教,好的也比我强多了,弘历是咱们皇阿玛、他皇爷爷亲自带在身边教出来的,我这点狗皮膏药,他还看不上呢!”

    胤礼说着,胤祥想起什么,又回头对我说:“说到江南,李卫刚来的折子说,邬先生打算回乡养老去了。”

    “什么?邬先生要走?他一走肯定就再也找不到了,皇上还没准吧?”

    “没有,这只是李卫在折子里顺便说的,不过你也知道,李卫的折子多半是邬先生帮他写的,既先这么说一句,大概很快就会有邬先生自己写的信儿过来,请求皇上放他回乡。”

    “邬先生早有归意,能早日彻底放下心中思虑,轻轻松松的也好,但一定得让他等等我,我要去送他。”

    “你又要去?”

    “去年是因为弘历年满十五,初次独自出宫办事历练,种种关防事宜皇上操心不过来,才不肯让我去的,邬先生走,我无论如何要去送他一程——我会说服皇上的。”

    胤祥总算又笑了:

    “我猜也是,你真想要什么,皇上没有不准的——瞧瞧皇上都把你惯成什么样儿了……”

    兄弟俩说笑间转身,在亲兵们的前呼后拥中走远了。

    回答上次更新后大人们的问题:

    首先,呵呵,要抱抱可

    尘世羁 清穿第33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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