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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

      乌尔禾 作者:肉书屋

    第 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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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1(3)

    他朝房子走去。不用管他;让他去睡吧。他进房子一会儿又出来了,扛着枪。有人去夺枪,连长说:“他是老兵,他不敢乱打枪。”

    “他醉了。”

    “他脑子没乱,拿着枪就不会出事。”

    赵连长打过仗,赵连长知道老兵跟枪是怎么回事,枪就是命啊,跟人是一体的,枪在人在。草原上狼很多,牧民都随身带着武器。刘大壮带着枪到野地里去,牧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而竖起大拇指。在牧民看来,一个人喝醉酒还能拿武器,那才是真正的男人,是男子汉大丈夫,是个壮士。刘大壮可能就壮在这个地方。

    刘大壮不知不觉进入了草原世界。他走到山那边去,离房子不太远,他就躺下了,他躺在一块白色的大石头上,仰望着蓝天,面孔红扑扑的,脑袋冒出热气,鼻梁上渗出了汗,很少的几个汗粒,圆润饱满,挂在脸颊上就不动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旷野弥漫着羊粪味和青草味的气息,跟中药一样,吸到肺里很舒服。他的眼睛就亮起来,嘴里有一股甜兮兮的味道。这就是在草原上喝酒的好处,酒的香味全出来了,不会是酒臭。连他也搞不清楚酒怎么会这么香呢,后来他才知道是羊r的作用,羊r是热性的,把酒的热量全化解了,提升了,酒就进入一种很高的境界。他躺在大石头上,心情好得不得了。他压根不知道大石头底下是蛇的宅子,一大群荒漠蝮蛇盘踞在那里。阳光很足,蛇就出来晒太阳。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小蛇,跟银链一样在草丛里一闪一闪。大蛇不会出来的,大蛇找y凉的地方吸收天地的y气。小蛇正在长身体,需要活动。晌午太阳光正强,草原上空荡荡的,人畜都不会出来,小蛇就出来。人和蛇谁也没发现谁,相安无事。小蛇爬来爬去,草丛发抖,发出刷刷声,小蛇没有惊醒石头上的人,反而引来了天上的鹰。鹰抓小蛇跟抓小j一样,蛇又跟j不一样,大蛇是很厉害的,会奋力反击,有时会打败雄鹰,只要在鹰身上留下一道口子,蛇毒就会迅速蔓延,鹰就会坠落。据说被蛇击落的鹰是很惨的,很快就会化为尘土,再也没有转生的可能。因为蛇毒渗到鹰的骨头里了,牧人想用鹰骨做笛子或者做刀鞘的装饰品都不行,蛇毒散不了,只有泥土才能化开蛇毒。鹰对付蛇是很凶猛的。草原上常常会看到鹰与蛇拼死鏖战的场面。这只鹰很轻松地抓起小蛇,也不急于吃掉,大概要用这小蛇喂巢里的幼鹰。老鹰拎着小蛇慢慢地盘旋而上,小蛇吓坏了,很快就有了知觉,开始挣扎,发出求救的声音。蛇妈妈是听不见的,小蛇发出一阵一阵吱吱的叫声,大石头上面酣睡的这个家伙醒来了。不是小蛇叫醒的,他睡醒了。他看见了天上惊险的一幕,小白蛇悬在半空,无助而可怜,小白蛇大概让这个家伙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戏剧《白蛇传》。客观地讲,这家伙醒了,酒没醒,手腕子发软。以他的枪法,击落疾飞的鹰都没问题,何况是一只傲慢的处于游戏状态的鹰,鹰在低空缓缓地盘来盘去,石头上的人已经把枪举起来,鹰还那么傲慢,鹰知道那是枪,可鹰同时也知道那支枪不怎么稳当,枪口晃来晃去,砰——子弹贴着老鹰肚皮呼啸而过,子弹挟带的气流狠狠地撞了老鹰一下,小蛇就落到地上,老鹰可不想挨第二枪,它已经感觉到猎手的枪法有多么厉害,那支枪要是不晃动,子弹绝对会穿透它那颗高傲的心脏。老鹰悄悄地飞走了。他看看地上的小蛇,说:“快回到你妈身边去吧,不要再乱跑啦。”小白蛇竟然听明白了,漂亮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点了好几下,转个圈溜到大石头底下了。刘大壮还是刘大壮。刘大壮打个呵欠,坐在大石头上,抽了一根莫合烟。大石头上还有他的体温,又让太阳晒了一会儿,坐上去就不想起来了。他又躺下了。他看着蓝天,天这么蓝,又蓝又高,天一下子又低了,快要压上地面了。准噶尔盆地太辽阔太遥远了,平坦坦地伸向四面八方,天就很容易低下来。飘来一堆又一堆白云,跟棉被一样盖在他身上,他又睡着了。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1(4)

    人们听见枪声就出来找他。他要是多站一会儿,大家就会发现他,他只站了一会儿,又躺下了。大家就得慢慢找,跟抓特务一样拨开草丛。大半天了,才找到大石头跟前。那是什么景象啊,有人吓得尖叫起来。大家全都挤过来了,大家看见一条银色大蛇盘在刘大壮身上,刘大壮抱着枪还在打呼噜,他睡出了一身的汗,烈酒加上太阳,又没有风,他一定很热,大蛇缠在身上他在梦中都觉得有多么凉爽,蛇脑袋正对着他的脑袋,蛇在仔仔细细地认这个人。大家愣了那么片刻,赵连长就把枪掏出来了,哗啦啦子弹上膛,牧民中的蒙古老人拦住了赵连长,说:“蛇在取他身上的气味,蛇会把他的气味带到大地所有的地方,动物们会记下来的,这个人很快就会成为动物的朋友,他一定有恩于蛇,把蛇精都感动了。”

    大家眼睁睁看着蛇精从他身上绽开落到地上,就像解开了一盘粗牛皮绳。蛇头高高扬起,不慌不忙地回到大石头底下,空气里还留着大蛇的吱吱声,跟电波一样,地皮麻丝丝的。汉人告诉蒙古人,汉族古代的英雄薛仁贵,年轻的时候,给东家干活,干累了,靠着墙睡觉,有人看见睡梦中的薛仁贵被蛇穿七窍。

    赵连长说:“不要胡说了,那是封建迷信。”

    蒙古老人大声说:“不是迷信,不是迷信,草原上有这种事情,传了几千年几百年的故事里也有这种事情。”那是个破除迷信的年代,赵连长只是强调一下,也不再作解释,让人把刘大壮叫醒。牧民们就开始叫他海力布了。海力布是蒙古族传说里的著名猎手。牧业连的人就笑,没打下老鹰,又没打掉蛇精,他算哪门子猎手。猎手是动物们的死敌,敢情跟动物交了朋友,也能算猎手。赵连长到底是领导:“猎手最了解动物,叫他海力布是有道理的。”赵连长又跟蒙古老人站在了一起。刘大壮就这样成了海力布。

    海力布醒来听人家讲大蛇如何盘绕他,都盘到他脖子上了,银白的大蛇,老远就像女人的胳膊,说实话,女人都没有这么搂过他呢。有人这么嘀咕。海力布脸红了,脑子里马上闪出地窝子里张惠琴疯狂的样子,张惠琴已经搂住他脖子了,才发现不是丈夫赶紧松开手。海力布越听越迷糊,他拍打自己的脑袋,他经常做这种梦,刚才就梦见一条大蛇。梦中的大蛇别人怎么会知道呢?他又怎么成了海力布?人家就说跟动物有交情的人就叫海力布。海力布想想他跟牛马羊都不错,叫就叫吧,他以为大家跟他开玩笑呢,就笑笑没吭声。

    在以后的几天里,刘大壮和海力布交替出现,他都会应声的,权当起了一个蒙古名字,用哈萨克语说叫什么呢?他觉得挺有意思的,好像比别人多了一样东西。有人就把玩笑开大了。

    “老刘没老婆,多一个名字就不孤单了。”大家以为老刘会生气,老刘很严肃地告诉大家:“老刘孤单,海力布不孤单,海力布跟动物有交情,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都是我的朋友。”

    这一切都被他自己言中了。首先是牧场的牲畜,海力布懂它们的心思,牲畜不要说有病,就是细微的不舒服,都逃不过海力布的眼睛,牧场的畜医得听海力布指挥。海力布把牲畜的种种症状细细地讲给兽医听,兽医按海力布说的配药,很灵验。兽医告诉别人,这些症状是查不出来的,海力布懂兽语,牲畜可以直接跟他交谈。有些药兽医都不知道,海力布骑上马,出去好几天,总能在草原的旮旯里找到兽药,有时是矿石,有时是四脚蛇、沙j、跳鼠这些荒漠地带的小动物。海力布顶得了半个兽医。牧场的蒙古族哈萨克族牧工告诉大家,有经验的牧民都能给牲畜治几样病。兽医要常常请教海力布。海力布不会打针,不懂技术上的事情,兽医就说:“这家伙要是到学校学上几年,还真能当兽医呢。”大家都当玩笑话,海力布都四十多岁了,胡子拉碴跟个半大老汉一样了,算是一种安慰吧。海力布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是牧场最出色的牧工,牲畜都认识他。每个牧工牲畜都能认出来,但跟海力布要亲一些。后来牧场缩编,缩到最后,大家都回到白杨河去了,偌大一个牧场就留下海力布跟七八个蒙古族哈萨克族牧工,海力布跟牲畜那种亲密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是后话。牧场正热闹的时候,大家都看到牲畜给海力布带来了多大的乐趣!牲畜被人类驯化都好几千年了,都是人类的好帮手,跟人类朝夕相处,多少通一点人性,大家都能理解海力布跟牲畜这种融洽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海力布也觉得自己跟大家没什么两样,偶尔还能听到有人叫他老刘,他愣一下,马上就明白人家是在喊他,那已经是一条小小的尾巴了,老刘这个称呼很快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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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1(5)

    海力布根本没有想到他会听懂鸟儿的语言。草原到处都是鸟儿。牧场的石板屋后边有燕子,有麻雀,还有老鹰,再远一点,百灵鸟让人思绪万千。也可能太吵了,海力布没有留意鸟儿们的叫声。海力布为了让羊群吃到好草,总是比别人跑得远,到人迹罕至的旷野深处找到羊群爱吃的针茅、艾蒿。有时竟然是大片大片的菊花,、红菊跟云霞一样。有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开着紫色小花的野苜蓿,从地平线上起飞,鸟群一样飞翔着,欢叫着。他和他的羊都兴奋到极点,都站住不动了,扬着脑袋看着呼啸而来的花的海洋。谁都知道那是空气透明度好,远方的一只小蜜蜂都显得跟百灵鸟那么大。他和他的羊群开始蠕动。在云端上有闪闪发亮的眼睛。在悠长而轻盈的草原风中,有天籁之音。羊群进入鲜花丛中,小心翼翼地凝望着摇曳的花蕾,花蕾下边的绿叶带着露珠一次次提醒羊群,羊群跟圣徒一样好像做完了祈祷,羊的嘴巴跟花融在一起,跟绿叶融在一起,跟沙土融在一起……羊总是吃到土里,沙里澄金一样找出最微小的一棵草,米粒那么大的草,是羊最喜欢吃的。这时候牧人会从马背上滚下来,他在马背上颠得太久了。牧人的骑术很好,只用脚尖就能从马镫上撑起整个身体,p股离开马鞍那么一点点,双腿弯曲着,弯得很放松,不是紧绷绷的那种,那样子人家会耻笑的,整个身体随着马背摇晃,几乎跟马融为一体了,融进去很久很久了——草原的路太遥远了,太深长了,太辽阔了,太没边没际了,朝着地平线走,地平线就横卧在天尽头,都走到天上,到了云端上,云霞一样的花的世界,让牧人真假难辨,牧人常常往下栽,总是让马救起来。马脑子清楚着呢,马知道它在大地上奔驰,马借着主人的力量急转一下,侧一下身体,就跟主人拉平衡了,好像用脊背从空气里捞了一把,又把主人捞上来了。主人感觉到了,主人对马最高的奖赏就是哼一首赞歌,那是一首专门留给骏马的歌,无论是词还是调,是主人揣摩着马的心理应和着马的蹄音顺着马的血y和心脏,从肺腑之中很低沉很浑厚地哼出来的。片刻间,牲畜的语言与人的语言融为一体,从一个喉咙里发出来,形成纯一色的喉音:

    呜——哇——滚烫的血啊,啊,哇哇

    滚烫的喉咙——哇——滚烫的血啊

    滚烫的喉咙啊

    啊——

    我的马哟——

    那一刻,马的力量在骑手的身上飞窜着,无法摆脱,那真是完完全全的一种陶醉!就这样来到放牧的地方,羊群吃草的地方,也是羊群融入大地的地方,那巨大的力量所挟带的气浪连人带马都卷进去了。该赞美大地了,马的赞歌起了回应,喉音也好,胸音也好,都无法表达大地的情感,连想都不用想,骑手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了,骑手就从马背上滚下来,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任凭大地分享他。也不知道他躺了多久,力气又回到他身上。他坐起来,好像从大地的怀抱里重新诞生了一个人。他掏出两片纸,烟末子都撒上了,又揉碎了,丢到草丛里,顺手揪一根牧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起来。远处是羊嚼草的声音,还有马嚼草的声音。草汁有些苦涩,但很清爽,很提神,五脏六腑很快就让草汁渗透了。

    海力布。

    有个声音在叫海力布。

    他的右手在胸口揉一下,他确实是牧工海力布。

    海力布就站起来了,他看见一群鸟儿从远方飞过来,那么远,他就听见鸟儿们唧唧喳喳地叫海力布,海力布。我看见海力布了,我也看见了。海力布摘下灰蓝色的宽边呢帽,朝鸟儿们招手。

    鸟群越来越近,就像天空向他敞开了一扇大门,不停地敞开着。

    鸟儿们全都停在海力布的头顶,鸟儿们说:

    “山要崩了,要刮大风了,草原上的草都会被拔光的,你待在这里不要动,三天以后再回去。”

    鸟儿们绕着海力布盘旋一圈就飞走了。

    。。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1(6)

    海力布不敢耽搁,急忙返回牧场,把灾难的消息告诉大家。大家都不相信,凭他怎么解释都没用。他跟赵连长大吵一通,骑上马到牧区去。

    托里与和布科赛尔的牧民们相信这是真的,真有灾难。海力布刚到牧区时先碰到的是那个给他宽边呢帽子的蒙古族老人,就把听到的消息告诉老人,他原以为老人会喊大家逃命的,老人望了他半天,小声说:“你去告诉大家,大家不会相信,你就不要再坚持,你就可以回去了。”老人见他愣着,就告诉他草原上过去真有个能听懂鸟语的猎手海力布,传说中的海力布从鸟儿那里听到灾难的消息,就告诉了草原上所有的牧人,这种动物的秘密不能透露给人类,长生天早就把人类从自由的动物世界里给驱逐出去了,把人类给抛弃了,海力布救过鸟儿,鸟儿才告诉他这个天大的秘密,鸟儿同时也警告他,只有他享有这个秘密自己逃生,要是他把秘密告诉其他人,他就会变成僵硬的石头,失去生命。传说中的海力布无法让大家相信灾难,他把跟鸟儿交往的事情都抖出来了,大家眼睁睁看着他变成石头才相信他说的话,纷纷去逃难。海力布救了大家的命,大家就把海力布变成的白石头叫海力布石头。

    “哈哈,我成了石头,这是抬举我哩。”

    海力布不听老人的劝告,亲自去蒙古包喊大家逃命。灾难躲过去了,海力布没有变成石头。海力布也没有到那个蒙古老人那里去核实,因为他在蒙古人放牧的地方看到了石头堆起来的敖包,各种各样的石头都有,但每个敖包顶上都是一块白石头,人们会匍匐在地,叩头,再叩头,逃难途中也不敢怠慢。到哈萨克人放牧的地方,竟然有草原石人像,半截身躯,斜斜地c在大地上,宽阔的胸部、结实的肩膀、昂然的头颅、深邃的目光。大地跟海洋一样。石人像侧着身子奋力向前,泅渡大海……一个男人像,一个女人像,相隔数百里,他们能相会吗?海力布从男人像前走过时心里一惊,也就过去了。等他在辉煌的草原落日里看见草原女人像时,他就从马背上栽下来了,他趴在地上,面孔蹭着沙石,慢慢往前爬,总算蹭到柔软的牧草了,他停留在女人像二百米的地方。那个蒙古老人忠厚慈祥的目光在苍穹里一闪一闪,太阳全落下去了,落下去了,地面是太阳的血,从海洋到溪流,太阳的满腔热忱全都退下去了……马啊,大白马太懂主人的心思了,大白马就在晚霞熄灭的那一瞬间,扑到主人跟前,轻轻地驮起主人,轻轻地走起来,大白马迈动的是草原上罕见的碎步走马姿势,马鞍子稳得跟床一样。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2(1)

    王卫疆五岁那年看到了草原石人像。他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小骑手了,每年都要在牧场待半年。海力布叔叔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他多么想拥有一匹自己的马。海力布看不上牧场的马。海力布告诉孩子:蒙古人的马那才叫马,哈萨克人的马那才叫马。好像牧场的牧工们骑的是毛驴子。牧场放牧的主要是羊群,有少量的牛,马都是牧工的坐骑,成不了群。马群才有气魄。蒙古人哈萨克人的马群从牧场边上奔腾而过,人们全都从房子里出来了,孩子们跑到矮山的顶上,大声喊叫,喊着喊着就哑巴了,马蹄敲击大地的咚咚声太强烈了,马蹄踏起的烟尘高入云端,久久不散。孩子问海力布:“为啥不放马?放羊有啥意思!”海力布叔叔眼皮都不抬一下:“牧场连羊都不想养了,谁还能指望马呀。”孩子都快窒息了,大铁壶在炉子上突突冒白汽,大人和孩子谁都不去动铁壶,水溢出来了吱吱乱叫,快要把炉子浇灭了。海力布把开水倒进盆子里,让孩子泡脚,热气全从铁壶里冒出来了。海力布告诉孩子:“牧场撤了也没关系,咱们到托里去,到和布科赛尔去,去当牧民,牧区全是马,要多少有多少。”这个蓝图太诱人了。孩子洗完脚,跳到床上,在皮褥子上翻跟头,翻着翻着就不动了,就横着睡在皮褥子上。海力布把孩子摆顺,压上皮袍子。海力布攥着烟斗,羊骨头制作的长烟斗。

    一年过去了,牧场的人差不多走光了。战争打不起来了,乌尔禾总场缺人手,就把牧业连撤了,留下几个牧工,连一个班都不到,都是少数民族牧工,海力布是唯一的汉人。海力布大清早就带上孩子到和布科赛尔去了,他不想让孩子看那种乱哄哄的搬家场面,跟打了败仗一样,婆娘娃娃乱七八糟的家什,吱吱乱叫的牛车,最后留下一栋栋空荡荡的房子。

    海力布和孩子是第三天回来的。海力布和孩子赶上了草原的赛马大会,热闹了一天一夜,临走时,主人一声口哨,从马群里奔出一匹两岁的小红马,鞍子都是主人打好的,阿尔泰山的红桦木,镶着银子,新新的鞍鞯,还能闻到木料皮子和毡子新鲜的气息。“巴郎子,上去吧,飞吧。”蒙古人嘀咕这么一声,孩子很感激地望望大人,转身向小红马奔去。马侧着身子,前蹄刨着地,望着远方。孩子在离马不到两米的地方就蹦起来了,轻轻地燕子一样落在马背上,几乎没有重量,马就跑起来了。一路上都是孩子领先。孩子太兴奋了,跟真正的骑手一样,侧着身,一手抖着缰绳,一手垂在身后,鞭子在马p股上晃着,好骑手是不抽马的,晃晃马鞭子就行了。原路返回,但孩子还是奔到了石人像跟前。男人像显然是绕过去了,他们碰到了女人像。

    太阳刚刚升起,天空和大地青苍苍,石人像也是青色岩石雕刻成的,跟天空一样是深蓝色,蓝得发青,好像从天而降。孩子惊呆了。他们来的时候是从洼地里过去的,石人像在草原缓坡的上边,孩子一路遇山就翻,遇坡就上,青色的女人石像猛然出现在大地的高处,草原漫长的斜坡就跟天梯一样,孩子叫起来,妈妈!妈妈!孩子冲上去。海力布的脑子里闪出张惠琴的影子,张惠琴的额头跟石人像有几分像。孩子奔到跟前就不叫了,石人像比他妈妈年轻,那是个草原少女的雕像,肯定照着某一位真人凿出来的,十五六岁的青蓝色的草原少女,迎着朝霞,让五岁的孩子惊呆在马背上,马不停地站立、站立,孩子在拼命地长啊长啊,孩子多么想在这美妙的时刻长到十六岁啊。海力布是在孩子平静下来的时候赶上去的。“叔叔我能碰她吗?”海力布点点头。孩子跳下马背,走到石人像跟前。孩子跟石人像一样高,这个发现让孩子惊喜万分,孩子回头望海力布一眼,抖得厉害。孩子伸出手,飞快地在石人像的肩膀上碰一下,就像碰一团烈火一样,孩子碰一下,就退回来了。“叔叔,该你啦。”“这是上天送给你的,叔叔不能碰。”“她在野地里呀。”“她只等一个人,等回来了,别人就不能动了。”孩子哈哈笑起来:“我又不能看着她,谁搬走我都不知道。”“她在这个地方待了千年万年了,要搬的话早搬走了。”“有人碰过她吗?”“人们只能在马背上远远地看她,到她跟前就要爬着过去。”“我是跑过去的,叔叔。”“你不用怕,你莫事,你在马背上的时候就喊出了她的名字。”“我喊了吗?”“叔叔听见了嘛。”“她能听见吗?”“她笑了嘛。”石人像的嘴角和眼睛果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朝霞把那笑容加重了一些,那笑容会随着霞光消失的,太阳高一点她就不笑了。“孩子,她听见你喊她,她才笑的。”“真的吗?怎么可能啊?她是石头啊?”“你喊出了她的名字,名字不是谁都能喊出来的。”“真的吗叔叔?”“和布科赛尔地方有林子有鹿,蒙古人用树林和鹿称呼这地方,这地方就有名有姓可以住下去了。”孩子把马头高高拉起,远方、遥远的远方,孩子看见了天山,那是石头跟天连在一起的地方,石头飞起来了,石头就到了天上,石头上天的地方就是天山了。海力布叔叔告诉孩子:“快长吧,长大了,你也就是一座山了。”“真有叫天的山吗?”“有嘛,天山嘛。”海力布掉转马头,指着北方:“你的马就是蒙古人从阿尔泰山弄来的,蒙古人在那山上找到了金子,马蹄金啊,从蒙古大草原上跑来的骏马啊,都跑疯了,马蹄子就把金子给刨出来了,你说这世界哪有这么神奇的地方,蒙古人就叫开了,就用金子喊这座山,有这么好的名字,满山的石头都笑啊,你看见那笑容了嘛,笑得多好啊,谁能笑成这样子呢,再好的人都留不住笑,石头能留住,把笑留在石头上,把好也留在石头上,天显灵啦,娃娃。”

    。。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2(2)

    回来的路上,两人慢腾腾地走着,孩子鼓了又鼓,总算把气鼓圆了,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瓮声瓮气地告诉海力布:“我知道我喊了,可喊了啥我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你的心在喊,你心诚啊,心诚得连自己都忘了,你是不是把自己都忘了?”“我啥都不知道了。”“对呀,对呀,心就要这么诚,心诚了,心就灵了。”“我都听不见,石头能听见?”“你的心灵了,石头也就灵了,外人是听不见的,就你俩能听见,心通着呢。”

    好多年以后,王卫疆失去了心爱的女人,王卫疆就想起草原上的石人像,那个屹立在和布科赛尔草原上的灰蓝色的美丽少女。石头都被感化了,他的心还不诚吗?另一个声音,那是海力布粗壮的声音,跟打雷一样从天顶滚滚而来:“那块和布科赛尔的石头,已经到咱们牧场来了。”乌尔禾西边牧场全是白石头,不是山冈,是那些屹立在草丛里的供牧人歇息的石头,用海力布的话讲,白石头可是跟你白头到老的。那时,王卫疆已经二十五六岁了,他太需要那种厮守终生的女人了,他就在遥远的地方与空气里的海力布叔叔倾心交谈,海力布叔叔的声音跟电波一样从高高的蓝天上飘下来:青石头是许愿的,白石头是还愿的。王卫疆突然想起那些石人像都是青石所刻,草原上除了羊群是白的,要碰上一块白石头太难了,戈壁滩才有白石头。王卫疆痛苦不堪的时候就到戈壁滩上去,如果不是海力布叔叔的声音,他就出不来了。这是后话。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3(1)

    牧场已经空了,留下的空房子全让羊住上了,好房子当了马棚。剩下的四五个人,也会慢慢走掉的,除海力布以外都是小伙子,等他们有了老婆,就不一定留在这里了。

    两年后,剩下海力布一个人,几千只羊,还有几匹马。来了一位连长,问海力布回不回去,想回去的话,就把羊卖掉了。这些羊年年都要送走一批,又产下一批羊羔子,羊羔子很快长大了,跟潮水一样生生不息的生命啊。海力布叔叔头都不抬,他正剪羊毛呢,“想卖掉牧场?除非我死了。”连长好像不认识海力布了,走了几步回过头,好好地看这个古怪的家伙。连长带了一个通讯员,连长对通讯员说:“这家伙真的变成石头了,人家说海力布是石头我还不信。”“海力布是猎人。”“你个毛孩子你不懂,海力布字面意思是猎人,字背后的意思是石头。”“他就这么待下去啦?”“他要待下去,又没人他。”连长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海力布的经历,就告诉通讯员:“这家伙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受过伤,脑袋里还留着一块弹片,不怎么正常。”连长对海力布的了解就这么多,他不知道那个被美国飞机炸掉的女护士,他就很难把羊群跟白衣天使联系起来。

    连长回到家里。全家都吃了,都休息了。老父亲还在收拾抬把子,用麻绳扎,还不放心又用皮绳子扎,大概把手勒破了,用面面土抹哩。连长就到老人房子叫母亲去劝父亲,甭折腾啦,谁还用这破抬把子嘛,他想折腾我给他买拉拉车,地里有干不完的活。连长也只能在母亲跟前说说,在父亲面前哼都不敢哼一声。母亲说:“老东西就那贱命,牛马命,闲不下,闲下就病,就发脾气使性子,跟毛驴子一样,给他手里塞上铁锨、坎土曼、抬把子,他就没脾气啦。”

    “我爸咋成了这样子?”

    “你爸把力气都使在这上头啦,想让他丢开,跟剥他身上的皮一样。”

    母亲一边数落老汉,一边切甜菜叶子。母亲养了一大群j,两头猪,两只羊,还有一头牛。母亲的手不停地切草切菜叶。母亲在院子里忙活,父亲在外边忙活。

    连长打了个呵欠,睡觉去了。妻子孩子睡得那么香,连长反而没瞌睡了,点上一根天池烟抽起来。

    母亲端上篮子到j圈里喂j去了,j咕咕咕叫,拍翅膀,叼菜叶子,菜叶子切成指头蛋那么大的小块块,拌上麸皮、米糠,j就以为主人给它们做的是美味佳肴。

    父亲把抬把子搬到柴房里,把杂物堆上去,抬把子就像一张行军床,再烂的东西搁床上就叫人放心。父亲拍拍手,那双手全都裂开了,冬天就会渗出血,这么一双手,还爱摸孙女的嫩脸蛋,摸一下,孙女就疼得龇牙咧嘴。媳妇也是老军垦的女儿,媳妇安慰女儿:“叫你爷摸,叫你爷摸,你爷摸你哩,又不是刀子扎你哩。”老汉这才发现他的手跟老虎爪子差不多,于是就笑,就用手背轻轻地碰一下孙女的脸蛋,手背还是有些糙,不过孩子可以忍住了。

    连长是军垦第二代了,也就是地窝子里出生的那一代,已经用不上原始的农具了,有收割机拖拉机,再不行也有胶轮大车拉拉车呀,这都是解放手脚的好东西,父亲们算是长在土地里了。连长躺不住了,连长提上斧头到柴房找了一块板子,到房子里用女儿的水彩笔在木板上写上一个张字,连长姓张,然后就出去了。连长老远看见父亲在林带边上修水渠,从大渠分出支渠,再分出毛渠,毛渠容易垮掉。父亲跟老太太补补丁一样,这儿铲一铲,那儿塞一塞,一只野兔从另一个dd里奔出来,显然那里是野兔的临时住处。野兔并不怕老人,野兔跑了五十来米,就停下了。老人摆摆手,野兔不走了,老人就捡些石头来塞,老人还掂了掂石头叫兔子看,然后就把石头塞进去了。连长心里笑,野兔哪有那么笨啊,野兔会从石头旁边打dd的。要在往常,连长会用石头砸野兔的,连长小时候放过羊,可以飞石击鸟,击兔子是没问题的。连长看开了,眯着眼睛在林带里旁观父亲和野兔的游戏。父亲对他修筑的防线很满意,扛着铁锹昂然而去,也跟兔子一样,走了四五十步,回过头去看看。老人走远了,野兔奔过去,几下就把石头刨出来了,野兔玩呢,兔子并不真心打dd,兔子的窝太多了,兔子只是证明一下自己,你塞的石头难不住我。兔子跃上水渠,连蹦带跳,很快就追上了老人,兔子太调皮了,竟然从老人的胯下钻过去了。老人挥一下铁锹,铁锹挥得那么高,在太阳底下一闪一闪,就像伸向天空的一只大手。连长就想起小时候挨父亲的揍,父亲就这么高高扬着一只大手,跟赶鸟一样,嘴里发出令人无限恐怖的吼声,手扬得高高的就是落不下去。那时候他吓坏了,跟挨刀子一样拼命喊叫。他见过父亲打母亲的场面,用皮带抽,母亲尖声大叫,把房顶都要震下来了。父亲那双大手始终没有落下来,他有多淘气呀,当他发现自己的p股只让一只手摁着,另一只手并没有落下来时,他拧过脑袋朝后看了一眼,他就看见了那只高高扬起停在半空的大手,跟老鹰一样的父亲的手悬在空中就是不落下来,这只手打老婆,不打孩子,也不打兔子。狗日的兔子,早就窥破了父亲的心思,跑一跑,停一停,害得父亲高举着铁锹跑啊跑啊,父亲就跑不动了,拄着铁锹,在乡间又宽又直的大路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父亲慢慢喘着。老家伙身体好着呢,跟兔子赛跑,差不多跑了两千多米。父亲有一个好心脏。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3(2)

    连长还是拐到了白杨河的北岸,穿过林带和农田,越过北干渠,很快就到了荒滩上。大戈壁到乌尔禾突然断裂,形成一道陡崖,从石崖到白杨河边的密林和农田,有一个过渡地带,很不规则的沙土地带,生长着梭梭、红柳、沙枣、骆驼刺,其中有几处凹进去的地方比较宽敞,全是高大的沙枣树。克拉玛依的石油鬼子看上这一个好地方,长着沙枣树,南边白杨河,北边红石崖和大戈壁,地面全是平坦的砾石滩,建个办事处太惬意了,离独阿公路又不远。油田有的是钱。老团长硬是不给。老团长刚踏上乌尔禾的土地就看中这块地方,不种粮食,又是个风水宝地,就给军垦老兵作最后的归宿之地吧,已经有不少老兵躺在那里了。石油鬼子说了,愿出大价钱迁坟。老团长就是不同意。石油鬼子找到师部,找到兵团司令部,都不行,宁肯不要那笔相当诱人的巨款。石油鬼子只能把若干机构建在乌尔禾镇上,公路穿镇而过,多方便哪,又繁荣了偏远的乌尔禾小镇。连长真正体会到了老团长的良苦用心。老兵们干不动的时候,就跟回家一样躺在幽静的沙枣林里,永生永世陪伴着庄稼地,春耕夏忙秋收冬藏离不开他们的眼睛。连长把写着张字的木牌子钉在一块空地上,正好是两棵沙枣树的中间,父亲母亲最终要在这里安身的。连长坐在沙枣林里抽了一根烟。

    连长这个念头是在海力布叔叔那里萌发的。连长知道海力布已经离不开荒凉空旷的牧场了,海力布死了也不会离开那个地方,海力布会变成草原上的石头,连长就这么想着把烟抽完了。连长派人去牧场拉羊剪羊毛的时候,总是自己掏腰包弄来两瓶白酒捎给海力布,还要吩咐人家,这是连里送的。连里没有这笔开支。有时是启明特曲,有时是五五大曲,过年的时候就是奎屯特曲、伊犁特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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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4(1)

    孩子骑着马一个人回家,海力布叔叔说你自己走吧,小红马驮着孩子离开石头房子,跃上山冈,越过大片大片的芨芨草,l露着沙石的浅草草地,接着是绿莹莹的骆驼刺。那些一直蔓延到白杨河的大片大片的骆驼刺,大概是准噶尔盆地最娇嫩的骆驼刺了,比芨芨草还要绿啊,纽扣一般闪闪发亮的圆叶子,刺是软的,跟鹿茸一样。孩子纵马来到这里,感到神清气爽。

    五岁的孩子和两岁的小马快要追上风了。人们看见马背上的王卫疆,他们的村庄位于农田和荒漠之间,是人烟开始的地方。王卫疆在人们的惊叹声中,策马而行,一直走到大门口,也就是柴门,围墙是用红柳条扎成的。母亲张惠琴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匹大马冲到她跟前,惊得她魂飞魄散跳起来了:“儿子呀,哎呀呀。”张惠琴奔到房子里踢丈夫几脚,“你不接儿子,儿子自己回来啦。”王拴堂慢腾腾走出来:“自己回来好嘛,儿子娃娃嘛,骑着大马,还怕狼吃了?”吃饭的时候,王拴堂小声问儿子:“说实话,你怕不怕?”“怕啥?”“狼叼你啊,狗儿子,狼多得很。”“吓唬谁哩,种庄稼把人的胆都种没了,人家海力布叔叔一鞭子就把狼打软了,有一次连鞭子都没动,马后蹄子一尥,狼就跪下了,狼腰给踢断啦。”王卫疆放下饭碗,抡起皮鞭玩耍。这根皮鞭跟牧场工人的鞭子不一样,柄是狼骨头,鞭梢有一个铁疙瘩。草原上的牧民都有这么一把马鞭子,鞭梢都是铅,海力布做的,就用铁。

    两岁的小马在家里待了一个晚上,吃饱喝足了,儿子王卫疆附着马耳朵嘀咕了两句,小红马就回去了。张惠琴和王拴堂惊得说不出话。儿子告诉他们:“马认路呢,走上一次就行了。”

    第二年春天刚过,小红马就来接小主人了。主人六岁了,马三岁了,不能再叫儿马了。三岁的红马出现时,王卫疆哎哟叫了一声,马的胸脯扩宽了,脖子长了,脑袋小而结实,蹄腕成了弓形,后臀圆滚滚的,跟大车轮子一样,毛色发亮,是那种深下去的光泽。王卫疆等不及了,当时就要上马走人,大人苦苦哀求,总算过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星星还挂在树梢上,马蹄就跟暴雨一样掠过村庄和密林。那一天,母亲张惠琴什么都干不好,耳朵里全是忽远忽近的马蹄声。王拴堂告诉妻子:“你没骑过马,骑上马就跟人长了翅膀一样。”

    “遇上狼咋办?”

    “我娃带刀子哩。”

    王拴堂把蒙古刀c在马鞍上,儿子爬上马背就能看见。

    “他是娃娃,他能耍刀子吗?”

    “跟着海力布杀羊呢,海力布杀羊咱娃扳腿,扳着扳着自己就试着剥皮,狗日的手快得很,剥羊皮跟脱衣服一样,吱儿吱儿的。”

    “他敢杀羊?他真的杀了羊?”

    “他还跟着海力布杀牛呢。”

    “他长大了,就成土匪啦?”

    “胡想啥哩,你娃心善着哪,你娃刚会走路就跟兔娃耍,海力布的房子跟兔窝一样,野兔随出随进,跟兔娃耍大的娃娃想当土匪都当?

    第 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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