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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

      秦腔 作者:肉书屋

    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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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婶从堂屋出来,是中星来了,就说:“是中星呀!”让中星到堂屋坐,又喊夏天智说中星来了。中星穿了件有棱有角的裤子,裤带上吊着一大串钥匙,他说:“不惊动四叔,我先给你几句话。”四婶进了厨房烧火,他就拉了个矮凳坐在旁边。

    中星反复地解释,说他真不知道夏风结了婚,否则他就是再忙,也会回来祝贺的。又说他现在调到县剧团工作了,到了团里才晓得夏风的媳妇就是白雪。白雪真是万人里挑不出的,人好戏好,色艺双全!四婶把火烧旺,脸上红彤彤的,就夸说中星熬出头了,给你爹长脸了,却又问起县城里天气热不热,白雪在家时脖子上出了痱子,不知道痱子褪了没有?中星便大发感慨,甚至不惜夸张,说你这婆婆这么疼儿媳的,也活该好婆婆才能得到个好儿媳!然后他才说这次回来,一是探望他爹的病,二是白雪让他捎带一件棉毯,因为团里正排着戏,排好了就要下乡巡回演出呀。四婶说:“她准备着去省城呀,咋去下乡?”中星说:“团里正整顿哩,谁也不得请假。”四婶说:“夏风要把她调进省城的,再不演戏了,也不能走?”中星说:“我才当团长,她就要调走,那不行。”四婶说:“你是团长了?”中星说:“是团长。”四婶说:“这就好么,你能照顾上白雪了么!他们一个省城一个县城哪是个长法?”中星说:“团有团的规定,四婶!”四婶说:“现在干啥事都兴后门,你留在县政府还是你四叔走的后门,你就不会给白雪个后门?”中星说:“我才去,我不敢开这个后门,要是走上一个人,那人走得就多了!”四婶就不高兴了,拿烧火g在灶口捅,三捅两捅,火捅灭了。低头去吹,起了黑烟,四婶在咳嗽,中星也在咳嗽。

    夏天智听说是中星来了,赶忙放下画笔,却又听到中星说:“不惊动四叔”的话,心里有些空落,就坐在椅子上吸水烟。竹青悄然没声地进来,倒吓了他一跳。竹青说:“我来才给你说中星的事呀,没想他倒先来了!”夏天智说:“他有什么事?”竹青说:“中星现在是县剧团的团长了!”夏天智脸静得平平的,吹纸媒吸烟,说:“你就来说这事?”竹青说:“就这事。”夏天智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夏天智在外人眼里是一副好脾气,但在本家的晚辈面前,却从来威严。竹青转身要走了,他却说:“把这个拿上。”桌子上是一盒纸烟,夏天智没有动,竹青自己去拿了,说道:“这还像个叔!”就出了门。夏天智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堂屋,站在台阶上伸懒腰,然后故意咳嗽了一声。

    中星赶忙从厨房出来问候,夏天智说:“是中星啊!咋没给中星沏茶?”四婶说:“我问他喝不喝浆水,他说不喝。”夏天智说:“中星是团长了,喝什么浆水!那茶呢,把茶沏上!”中星说:“四叔你知道啦?”夏天智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知道?当了团长好,你在剧团,咱白雪也在剧团,一个剧团出了夏家两个人!”四婶说:“好什么呀好,白雪原本要走的,现在倒走不成了!”夏天智说:“中星才上任,白雪应该支持他的工作,咋能给脖子下支砖?她往哪儿走,到省城去干啥,年轻轻的把专业丢了,你以为学戏容易哩?!”中星说:“四叔到底是四叔!白雪不敢走的,她一走,我的秦腔振兴计划就塌火了!”夏天智说:“你有秦腔振兴计划?你来你来,中星,让你四娘给做饭,咱到堂屋来谈!”

    夏天智的兴趣陡然高涨,中星也就夸夸其谈。但是,夏中星谈着谈着就没词了,因为他毕竟对秦腔不懂,夏天智推荐让排演《赵氏孤儿》,夏中星不知道《赵氏孤儿》,夏天智又推荐让排演《夺锦楼》,夏中星也不知道《夺锦楼》。夏天智说:“那你听说过《滚楼》《青风亭》《淤泥河》《拿王通》《将相和》《洗衾记》吗?”夏中星说:“这还没听说过。”夏天智说:“你是团长,肚里起码要装几十本子戏哩!”就翻箱倒柜取了他画的脸谱马勺,一件一件讲这是哪出戏里的角色,为什么要画出白脸,为什么又画出红脸?夏中星目瞪口呆,说:“四叔,四叔,你咋恁能行呢!”夏天智一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喊:“饭熟了没,熟了端上来!”

    四婶在厨房就是不吭声。饭已经做熟了,一锅米饭,没有豆腐,原本要炒一碟j蛋和一盘土豆片,偏不再炒,只炝了一碗浆水菜。夏天智喊得急了,她说:“夏雨还没回来么!”夏天智说:“他不回来我们就不吃啦?中星,你尝尝你四婶炒的菜!”四婶说:“哪儿有菜?没菜!”中星就往起站身,一定要走,说饭就不吃了,如果四叔能给他一个马勺,让他挂在他的办公室,那就高兴得很!夏天智给了一个,又给了一个,最后竟然给了五个,说:“只要你喜欢,叔以后还给你!”

    送走了中星,夏天智就关了院门,变脸训斥四婶:“你今日咋啦?”四婶在花坛上泼泔水,说“咋啦!”泔水里的菜叶粘在牡丹蓬上。夏天智说:“中星来了你看你碔态度!”四婶说:“你今日咋啦?留吃饭呀又送马勺呀,他不就是当了个团长么!”夏天智被噎住,恨了恨,说:“我这一辈子啥事都耽搁在了你这婆娘的手里!”

    夏天智怎样和四婶在家怄气,这我不说了,谁家不怄气呢,反正他老两口从来也没闹出个响动来。随便吧!我要说我,我在中星到夏天智家看脸谱的那段时间里去他家找他的。他当然不在,他爹在,趴在院里石桌上往纸本本上写东西,石桌上有三枚铜钱。我说:“荣叔,又给谁占卦哩?”他把纸本本合了,说:“找你中星哥来的?他忙得很,一回来这个叫那个叫,出去了!”又问我:“你会杀j不?”我说:“是不是我中星哥当了团长你招待我呀?”他说:“糟糕得很,张顺刚才送来了一只j,送j也不说把j杀了给人送!”他真烧包!我说:“我不会杀!”他看着我笑,笑着笑着,肚子又不对劲了,提了裤子往厕所里跑。我趁机翻看他的纸本本,这纸本本平日是不准人看的,原来歪歪扭扭地记着他给人看风水、掐日子、占卜算卦的事。翻到新写的那一页,写着“占自己病”,然后是各种符号的卦象,我看不懂。下面却有一段解语:“体用虽好,但爻辞瞎得很,有y阳两派俱伤之意。后跑前十天一天三次,这几天一晌两次,病是不是还要转重?消息卦还好,代表九月。利君子不利小人。我自负可以算君子。”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平日代表神灵行事的,只说他把生死离别看得淡,没想自己对自己的病这样惊慌?!又往前翻了一页,上面写着“三日内有大收入乎”,解语是:“初:体生用,没大收入。中:巽克体,没大收入。末:体生用,无有。看来所来人均平平,无大收入,还要出去些符。”而在旁边又竖着写了一行:“大验!三日内只有四色礼二件,三元钱。”我笑了一声,院门口咚咚地有了响动,中星就把五个脸谱马勺抱进来了。

    中星拿了夏天智五个马勺,他爹非常不满意,说夏天智家好东西多得很,你要这些马勺干啥呀,用又不能用,还落人情。中星却不迭声地夸这马勺好,说他是团长了,凡是有关秦腔的东西他都要热爱哩,振兴秦腔,四叔是个难得的典型,下乡巡回演出时他就带上马勺,走到哪儿就宣传到哪儿。鬼知道我在这时候又想出了个好主意来,我说:“你还可以把他家的马勺全弄出来办个展览么!”中星听了,就看着我,说:“你行呀,引生,你脑瓜子恁灵呢?”我说:“爹娘给的么!”他爹说:“灵个p!灵人不顶重发,瞧你这头发粗得像猪鬃!”中星手又理了一下头顶上的那绺头发,说:“哥给你发根好纸烟!你这点子绝,巡回演出时,就在各地办展览,把四叔也请上,现身说法!”他爹说:“他肯定不去!”中星说:“这说不定,他好秦腔哩。”他爹说:“他就是肯去,你能伺候得了?他穷讲究,这我知道,睡觉冬夏枕头要高,要凉席枕套,吵闹了又睡不着。吃饭得坐桌子,得四个碟子,即便吃一碗捞面,面要多宽多窄,醋只是柿子醋,辣子要汪,吃毕要喝汤,喝二锅面汤。你四婶伺候了他一辈子还伺候不到向上,你咋待他?”我说:“他不去了最好,我去!”中星说:“你能去?”我说:“你要出力,我有力气,心细我比谁都心细。你给我吃啥都行,我不弹嫌。睡觉么,给我个草铺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钱!”中星是真兴奋了,就拧身要去夏天智家说这件事。他爹说:“你急啥呀,吃了晚饭再去么!”但中星还是出了门。我赶紧跑出来,叮咛他和夏天智商谈时,千千万万不要说我去负责展览的事。中星说:“那为啥?”我说:“你想事办成,就不要提说我,你提说我了事情就砸了!”

    返回来,他爹说:“当团长不容易呀,他营心得很!你中星哥之所以把事情弄大,他不二流子!”我说:“那你说谁是二流子了?”他爹就笑,说:“你吃点心呀不?”我说:“你收的四色礼多,吃哩!”他领我进了堂屋,开了板式立柜,柜里放着一包一包礼品,一个盒子里放着咬过一口的一个点心,给了我,他三个指头捏了一撮点心皮渣放在口里,说:“好吃吧!”

    这一夜,我在得意着,夏天智也在得意着,我们都没有睡好。天亮起来,我去送中星带着两大麻袋的脸谱马勺坐班车去县城,他告诉我一旦开始巡回下乡,就会立即通知我。他一走,我突然想吃鱼。人一高兴,这胃口也好,但我没去三踅管着的鱼塘去买鱼,凭我现在的运气,我相信能到河里捉到鱼。河边的堤坝头有一潭深水,石头缝里常常有鲶,那种长胡子的鲶光滑得很,一般人是捉不住的,我能捉住,果然手伸进去一会儿,一条鲶就抓了出来。提着鱼走上街,迎面的陈星走着唱流行歌:“这就是爱哎,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哎,糊里又糊涂。”我在心里说:我能说清楚,我不给你狗东西说!就看着他,提着鱼晃。他立即不唱了,说:“鱼?!”我说:“嘴馋了,跟我到书正媳妇的店里清蒸去!”

    但是,夏天智清早起来却害了病,头炸着炸着地疼。四婶说:“你不是精神头儿好么,人家拿走了马勺,你得能成夜不睡觉么?!”却叫喊夏雨去地里拔些葱,要给夏天智熬些发汗的汤。夏天智嫌麻烦,就到赵宏声的药铺里买西药片儿。出来在巷头碰着夏天礼和李生民的老婆说话,看见了他,李生民的老婆慌里慌张就走了。夏天智说:“三哥吃了?”夏天礼说:“吃了。”又说,“书正家的饭店里新卖油条豆浆哩,你没让夏雨去买些?”夏天智说:“我才不去那店里,瞧瞧他们家,大白天n桶都在屋里放着,她能卖出什么干净吃喝?”夏天礼说:“你赶西山湾集呀不?”夏天智说:“没啥要买的,那么远的路!”夏天礼说:“几时咱这儿把市场建好了就天天都是了集。”夏天智说:“这几天我没去,不知楼房地基起来了没?”夏天礼说:“还没吧。庆满两头调人的,这边要给庆玉盖,那边要修楼。”夏天智说:“噢。”抬头看天,天上是一疙瘩一疙瘩旋涡云。今日又是个红天。

    夏天智和夏天礼厮跟着出了巷子,夏天礼撇着八字脚往北走了,夏天智朝中街来,碰着梅花,说:“你是没有钱还是故意要虐待你爹哩?”梅花说:“啥事吗,四叔说这话!”夏天智说:“你爹去赶集呀,脚上穿的难受不难受,后跟一半快磨出d了!”梅花说:“我爹那八字脚,穿皮鞋都拐哩!”夏天智说:“你一次买三双五双放在那儿,看它能拐个啥样?!”我是把鱼让店里剖着清蒸,就和陈星蹴在店门口喝豆浆,看见夏天智一路走来都有人问候,他也不停地点头,我便对狗剩的连疮腿儿子说:“你想不想喝豆浆?”那小儿一直看着我,喉儿骨上下动了半天。连疮腿说:“想么。”我就叭地打了他个耳光,他要过来打我,我说:“你哭,你哭么。”连疮腿便呜呜地哭。夏天智果然走过来,说:“娃你哭啥的?”我说:“他想喝豆浆又没钱,他说先记个账,书正媳妇说你碎熊以为你是谁呀,是乡政府干部?把娃骂哭了。”书正媳妇听我这么说,还没回过神来,夏天智说:“一碗豆浆值得骂人?给娃盛一碗,再给两根油条!”他把一元钱扔在案板上。书正媳妇说:“四叔,给你来一碗!”夏天智说:“我不吃。你也把油条拿竹网子盖上么,苍蝇轰轰成啥啦?”书正媳妇说:“四叔,那是饭苍蝇,没事的!”

    这时候,斜对面的巷口立了一群人,噼噼啪啪放了一阵鞭炮。鞭炮一响,这便是另一宗事,我必须有个交待。在三角地修建市场,地的北头有一棵苦楝树,本该砍掉这棵苦楝树就是了,但君亭说砍掉苦楝树可惜,让连根刨了移栽到他家后院。结果刨树根就刨出了两块大石头,竟然是人像,而且一男一女。先是人们觉得奇怪,觉得奇怪却也没认作是多贵重,庆满拿了䌷头就咣地敲了一下,把一块石人的肩敲下一块,偏偏李三娃的娘来工地上看热闹,说:“这不是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土地婆吗?”她这一说,人们再看那石像,石像头戴方巾帽,身穿着长袍,长面扁鼻,眼球突出没凿眼仁,满脸都是深刻的皱纹,年纪大些的都说是土地公和土地婆。真是了土地公和土地婆,那就是神,虽然是小神,小神也是神呀,有人就把石像要放进土地庙去。清风街自我爷的爷手里,就有一寺一庙。寺是大清寺,庙是土地庙。土地庙在中街北巷口,我记事起庙就磨坊那么大,庙里空着,庙门前有两棵松树,我们常在树下捡松籽嗑。后来两边的门面房盖得连了起来,把土地庙夹在中间,堆放着谁家盖房苫院剩下的破砖烂瓦,松树被伐了,做的是大清寺里会议室的桌面,庙门也没了,门框里织了一张蛛丝网,中间趴着一只大肚子蜘蛛。我在书正媳妇的店里喝豆浆,正是一群人打扫了土地庙,把土地公土地婆安放在了里边。对于出土了土地公土地婆,又将土地公土地婆安放进土地庙,我事先不知道,夏天智事先也不知道。清风街发生的大小事竟然有我和夏天智不知道的,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我端着碗过去蹴在庙前的台阶上看别人放鞭炮,对石像没兴趣,对放鞭炮的人也瞧不起。他提着鞭炮转圈圈,鞭炮还有一大截就紧张得丢了手,那一截鞭炮就飞到我面前,我没惊慌,连身也不起,筷子在空里一夹,轻而易举便夹住了,让它在我面前开花。夏天智走过来,人全给他让路,他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石像,半天半天了才说:“神归其位,神归其位啊!”人群里立即有七张嘴八条舌争着要给他说,说怎样在三角地北头的苦楝树下挖出来的,为什么他会埋在了那里呢,是街道扩建时移的还是“文化大革命”中扔的,为什么埋在那里了上边长着棵苦楝树?他们搞不明白,夏天智也觉得是个谜。但是,他们说,不管怎样,修建市场而土地公土地婆显出这绝对是一种好兆头,预示着市场会一定成功,而庆幸着没有支持秦安去淤地,秦安哪里有君亭的吉人天像,瞧他小鼻子小嘴,干啥都不成的!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就不服了,我说:“哼!”气管炎张八哥说:“你说啥?”我说:“说不定是君亭事先埋在那里的!”我这一说,大家倒都不吱声了。夏天智就说:“谁在说这话??!”刚才合起来的人群又闪开来,夏天智就站在五米远的地方盯着我。我不敢看他的脸,他脸长,法令很深,我面前起了土雾,那是他的话一颗一颗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起的土雾。站在我身后的书正媳妇立即夺了我手上的碗,用抹布打我的头,说:“你这个疯子!”我说:“我说疯话啦,四叔!”夏天智却高声地说:“你不是疯子,你说的不是疯话,你是没原则!我告诉你,君亭还没懂事的时候这石像就丢了!”我灰不沓沓地坐在台阶上,许多人在看我的笑话,我对书正媳妇发了火,说:“男人的头女人的脚,只能看不能摸,你在我头上打啥的?再来一碗豆浆,听见了没有,再来一碗!”

    夏天智后来是到了大清堂,赵宏声在里面正写对联,猛抬头见夏天智脸色黑青,才要问话,夏天智说:“让我洗个脸!”赵宏声忙在脸盆倒了水,夏天智把脸洗了,脸上亮堂多了,说:“狗日的引生,水不混他往混里搅哩!”赵宏声说:“引生气着你了?”夏天智说:“他这一气,我头倒疼得轻了!你干啥哩,当郎中的没见过你看药书,就只会写对联!”赵宏声就说:“以我的本事呀,说一句不谦虚的话,应该去大学当教授,可就是没夏风的那个命,只好当郎中吃饭了。唉,世上只有读书好,人间惟独吃饭难啊!”夏天智说:“瞧你这贫嘴,教授硬让这嘴贫成个郎中了!谁家又给儿子结婚呀?怎么没听说!”赵宏声说:“谁家红白事能不提前请你?这是给土地庙写的。”夏天智近去看了,上联是“这一街许多笑话”,下联是“我二老全不做声”。夏天智说:“写得好。可清风街的土地公土地婆不做声了,总得有人说话呀!”赵宏声一拍掌,说:“有横额了!”立马写了:“全靠夏家。”夏天智说:“你对夏家有意见啦?”赵宏声说:“对谁家有意见对夏家没意见,对夏家有意见对四叔没意见!”夏天智就笑了,说:“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有的人对你好,但他没趣,你就是不愿和他多呆,有的人明明来损你,但他有趣,你就是爱惦记他么!”赵宏声说:“四叔不是在骂我吧?”乐哉哉地给夏天智沏了茶。

    夏天智先喝了一包清热止痛散,额头微微有了汗,才慢慢品茶,问起赵宏声一共能写多少对联,赵宏声扳起指头数,数出二百条,别的就记不起来了。夏天智建议写了这么多,怎不让夏风帮着联系省上的出版社出一本书,赵宏声说:“咦,夏风出书,影响得你也知道要出书?我是农民,谁给我出书?”夏天智说:“夏风说能卖的书出版社会给稿费的,你这号书肯定有人买,不像我的书。”赵宏声说:“你也出书?”夏天智说:“我那些秦腔脸谱,剧团里人老鼓动着出一本书,可我那书只有研究秦腔的人买,那就得自己出钱。”赵宏声说:“出多少钱对你来说算什么事?”夏天智说:“从古到今你见过哪个文人富了?世上是有富而不贵,有贵而不富,除非你是皇帝爷,富贵双全!我真的到出书那一天了,我可事先给你说好,你得借给我些钱哩。”赵宏声说:“少借可以,多借我可拿不出。你该向一个人借。”夏天智说:“谁?”赵宏声说:“你三哥。”夏天智说:“雷庆有钱,他没钱。”赵宏声说:“你不知道,最有钱的应该是他。”

    赵宏声是个碎嘴,什么事让他知道了,门前的猪狗也就知道了。他当下告诉夏天智,说去年八月,是八月初八,一个人来问他有没有银元,他知道碰上个银元贩子了,就没和那人多说话。那人临走时却问清风街有没有一个叫夏天礼的,他说有,那人又问住在哪儿,他给指点后那人就走了。到了今春,他还瞧见过夏天礼在布兜里装有十个银元哩。现在银元是一个七八十元,夏天礼倒贩了几年了,手里肯定能落上几万元的。赵宏声说着,眼皮子哗哗哗地眨,夏天智就回想夏天礼是周围几个集市场场不拉地去赶,却从不见拿什么东西去卖和买什么东西,刚才和李生民的媳妇正说话着见了他就不说了,李生民家在旧社会是富户,他爹又当过土匪,说不定那媳妇要把藏在家里的银元卖给夏天礼的。当下心沉了沉,又黑青了脸,说:“你对你的话能负责任?”赵宏声见夏天智严肃了,就慌了,说:“这,这……”夏天智说:“这可是违法的事,没有证据,不敢胡说!”赵宏声说:“这我知道,要不是你是三叔的弟弟,你四叔要不是夏天智,这话就烂在我肚里了。”突然夏天智连打两个喷嚏。赵宏声说:“这下病就好了!”夏天智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念叨,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狗日的,谁在骂我?!”

    是我在骂夏天智的。他当着那么多人训斥我,比君亭打了我还要难受,当然骂他。但骂过了心里却又感激他,别人都以为我是疯子,他却说我不是疯子,说的不是疯话,夏天智到底是夏天智,他让你恨他又不得不尊重他。我在饭店里吃了清蒸鲶鱼,又去了土地庙门口,几个人还在说:“疯子滋润,买鱼吃哩!”我就骂道:“谁再说我是疯子,我日她娘!”大家却哈哈大笑,说:“你拿啥日呀,拿你的头呀?”中星的爹说:“都不要戏逗引生啦,不嫌人家可怜!”我一下子更火了,说:“谁可怜啦?我让你可怜?!”大家便说:“好了,都不准说引生没x的事,清风街数引生最乐哉,咱让引生给咱说说话!”竟然有人给我鼓掌。我那时一是有气,二是也想糟贱糟贱君亭,我就提高了声音,说:“乡亲们,虽然我们日子是艰难的,劳作是辛苦的,但理想却是远大的,等咱有了钱,咱去吃油条,想蘸白糖是白糖,想蘸红糖是红糖,豆浆么,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大家啪啪地给我鼓掌。我说:“这是村支书夏君亭给我们的远大理想,我们要跟着夏君亭发财啊!”三踅却站出来,说:“引生你说得不好,那算什么理想,听不听两个屎扒牛怎么说的?”我见不得我在说话的时候三踅来c嘴,我说:“你听得懂屎扒牛的话,你说!”三踅说:“两个屎扒牛在谈理想,一个屎扒牛说,等咱有了钱,方圆十里的粪便我全包了,谁也扒不成,只有我扒!一个屎扒牛说,没品位,我要是有了钱,雇两个小姐来屙,咱吃新鲜热乎的!”三踅才是没品位,他这么一说,恶心,把我讲话的意义也冲淡了。我一甩手,就要离开,赵宏声拿着大红的对联过来了,他说:“引生引生你不要走!”我说:“这是给谁送对联呀?”他说:“给土地庙呀!”就把对联真的贴在庙门口。我看了,说:“宏声你文化多,你说土地神是多大个神?”赵宏声说:“是神中最小的神吧。”我说:“他管着土地,怎么会是最小的神?相当于现在的哪一级干部?”赵宏声说:“就像君亭吧。”我说:“君亭他如果是土地神,他能不淤地?”赵宏声说:“你现在事咋这么多?!”我就是事多!我一揭对联就跑。赵宏声来撵,我说:“你要再撵,我就撕呀!”赵宏声停了脚,但日娘捣老子地骂我。

    骂就骂吧,反正骂着不疼,我把对联拿走了,贴在了夏天义的院门上。我到现在也搞不明白那时为什么会把对联贴在夏天义的院门上,确实脑子里没有多想,像得了谁的命令似的。我是用牙垢粘上去的,牙垢原本是粘不上去的,但粘了对联上沿,一股小风呼地吹来,将对联平展展地贴在门框上,接着是水塘里无数的蜻蜓飞来。蜻蜓的翅膀都是红的,越飞越多,越飞越多,天哪,在院门前翻腾着红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都吃惊了,离开了院门已经走过水塘,那院子上空还是一片红,像有了火光。事后我将这现象说给了赵宏声,赵宏声不信,说我装神弄鬼,我发誓:谁说谎是猪!赵宏声说:“难道夏天义还要成什么事?!”

    我一生从没服气过赵宏声,但他这一句话,过后真的应验了。

    第十七章

    夏天义发现院门上贴了对联,却已经是第二天的事。

    头一天晚上,庆金从单位回来,终于办妥了儿子光利顶班的事,心里高兴,回来提了几瓶好酒,三斤羊r和一串卤制的豆腐干。进门后,淑贞给他诉说和瞎瞎的吵闹,觉得自己身为长子,没能替爹担沉反倒惹爹生气,就责备了淑贞几句。但庆金在家里没掌权,他一责备,摸了老虎的p股,淑贞在案上擀着面,不擀了,骂庆金软蛋,你啥都软,别的男人把婆娘伺候得到到的,你就是不伺候也该遮风挡雨,不是一棵大树吧,也该是一把伞,你这伞烂得一条一条的!庆金见面条吃不成了,提了一瓶酒去他爹的屋里,走到巷口的碾盘边,对着石滚子骂:“谁都有老人的,你也会老,你这样待我父母?!你把我气死啦!哎,你把我气死啦!”俊奇挎着电工包往过走,站着看了一阵庆金,说:“你骂谁的?”庆金说:“我没骂你,我骂我那媳妇哩!”俊奇说:“嫂子没在跟前,你骂着给石滚子听呀?”庆金抬了脚就踢石滚子,石滚子没动,把他的鞋踢掉了。

    夏天义是在庆玉家的稻田里撒化肥,二婶整个下午都坐在门槛上刮土豆皮,刮了半盆子,就煮了土豆做伴面疙瘩汤。哑巴在院子里劈柴火,柴火是两块大树根,哑巴抡了斧头劈了半天,才劈开了一块。二婶说:“你缓缓来,缓缓来,挣出毛病了又害我呀!”哑巴不住手,抡一斧头吼一声,天摇地动。自从瞎瞎成了亲后,夏天义就和最后一个儿子也分房另住了,老两口自个过活。五个儿子曾经提议他们让老人每周轮流到各家吃饭,夏天义不同意,觉得儿子儿媳们都忙,尤其麦秋两季或有了什么要事,吃饭都是凑合的,如果管了饭,是忙呀还是先做饭呀,都不方便。更何况夏天义心性强,才不愿意每天拉着瞎眼老婆去上门吃饭,那算什么呀,要饭呀?!夏天义就说:“地我们是不种了,全分给你们,一年两料每家给我拿小麦五十斤,稻子一百斤,各类豆子杂粮五斤,蔬菜随便在谁家地里拔。而饭是我们做我们吃,想吃稠就吃稠,想吃稀就吃稀,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夏天义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就是五个儿媳都不是省油的灯,常言久病无孝子,如果分配到各家吃饭,时间长了免不得生闲气。这样的日子实行了几年,夏天义没有一天不在儿子们的田地里劳作,但劳作并没落下多少好,几个儿媳们倒埋怨公公给这家干活多了,给那家干活少了。这些话夏天义没往心上搁,他劳作是他愿意,不在地里干活反觉得心慌,身上没劲,只是从此对儿子儿媳心淡了许多,爱惦着哑巴,让哑巴常年就吃住在他那儿。哑巴忠实,又舍得出蛮力,把一块树根劈开,正劈第二块,书正来了家里,要哑巴在家把来运管制好,说来运每天都往乡政府跑着勾引赛虎,乡政府的刘干事意见很大,一是嫌坏了赛虎的纯性,赛虎是外国洋狗种杂交的,来运是土狗,二是来运一到乡政府院里就狂叫,影响领导办公。哑巴说不了话却能听见声,当下就哇哇叫喊。书正说:“你不骂我,我只是来传达刘干事的意见的!”哑巴还是哇哇叫喊。书正说:“清风街这么多狗,来运偏偏就只和赛虎好!”坐在门槛上刮土豆皮的二婶一直听书正说话,这会儿说:“是我家来运贱么,巴结乡政府么!书正,我可给你说,不是来运要给赛虎好,是赛虎一早一晚都往我家跑!”说罢放下刮刀,拉了拐杖要去厕所。哑巴看见忙去把n桶提出屋,但二婶还是要去厕所,书正说:“婶子,那有啥哩,你那么大年纪了,我和哑巴又都是你的娃么,你出去干啥呀?”二婶说:“我再老,我还是个女人么!”书正说:“那是这吧,我的话也传达完了,我该走啦,你就在n桶里方便。”起身就出了门。门口便撞着赛虎,汪地向书正叫了一下。二婶说:“你要走呀?你看看,你前脚走,狗后脚就来了!”

    夏天义进门的时候,光着双腿,手里提着两只鞋,人累得腰都弯下了。他没有感觉腿肚子上还趴了一条马虎虫,哑巴看见了,就一个巴掌拍去,使夏天义冷不防受了一惊,骂道:“你咋啦,咋啦?!”低头看,被拍打的马虎虫从腿上掉下来。马虎虫黏在腿上就吸血,但是不疼。马虎虫从夏天义的腿上掉下来了,腿上却出了血,一股子顺腿流,像是个蚯蚓。哑巴将马虎虫从地上捡起来,拿手一节一节地掐,掐成四节,夏天义就骂:“你咋这狠的!你把它弄死就行了,谁叫你这么掐的,你恶心不恶心?你滚!”就把哑巴骂跑了。二婶说:“要吃饭呀,你把他骂走了?”夏天义说:“让他回他家吃去,咱两个人的饭抵不住他一个吃!”便问,“啥饭?”二婶说:“拌汤煮土豆。”夏天义去锅里盛了一碗给了二婶,自己也盛了一碗,却见碗里漂了一层白虫子,忙起身将二婶的碗夺了,说:“面里生了虫,你也不用罗儿隔一下!不吃了,我重做些别的吃。”二婶说:“有虫啦?倒了多可惜,把虫子捡出去就是了,全当咱吃没骨头的r哩。”夏天义也觉得把一锅饭倒了可惜,就把虫子一个一个往外捡。庆金提着酒进了门。

    夏天义一见庆金,一肚子的火就冒上来,咚地把碗筷往锅台上一放,也不吃了。父子俩一句话都没说。二婶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是庆金来了,就叫庆金的名字。庆金见爹不高兴,有些为难,也不敢说喝酒的事,把酒瓶往柜盖上放。二婶说:“听你碔出气声!那是淑贞和瞎瞎吵嘴,与庆金啥事?!”庆金坐到娘身边了,说:“吃的啥饭,我也来一碗。”故意气强,去盛饭时就叫着这么多虫子怎个吃呀,一时心里酸酸的,端锅把饭倒了,自己给老人重做。夏天义气也消了,看着庆金在水瓢里淘米,说:“光利的事妥了?”庆金说:“妥了。”夏天义说:“啥时候去上班?”庆金说:“得半个月吧。”夏天义说:“你给光利提个醒,干公家事不像在家里,要把事当个事干。你看你把光利惯成啥样了,年轻轻的身子沉,地里草都上来了,也不见他去拔一把!”庆金说:“噢。”淘了米,下到锅里煮着了,才把酒又拿给夏天义。夏天义用牙咬酒瓶盖,咬不开,起身将瓶嘴伸在门环里一扳,自己先喝了一口,说:“这不是假的!”二婶说:“这阵高兴啦?”夏天义就对庆金说:“我来烧火,你去把你三叔四叔叫来,就说请他们喝酒的。”

    在清风街,天天都有致气打架的,常常是父子们翻了脸,兄弟间成了仇人,惟独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一辈子没吵闹过,谁有一口好的吃喝,肯定是你忘不了我,我也记得你。当下庆金出去先到了四叔家,夏天智端了白铜水烟袋就走,四婶说:“你感冒着敢去喝酒?”夏天智说:“二哥叫哩,我能不去?给我个馍,夹根葱,我先垫垫底!”庆金又去叫三叔,夏天礼正和泥补炕头的一个窟窿,弄得满脸的汗和泥,说:“大热天,喝什么酒?!”不肯去。庆金拉他出门了,他又返回去把后窗关了,再出来锁门,将钥匙放在门框脑上,已经走出百十步了,又折身从门框脑上取了钥匙装在口袋里。在院子里乘凉的翠翠说:“爷,没人开你的门!”夏天礼说:“不开我的门?我放在吊笼里的那副石头镜咋没见了?”翠翠说:“谁动你石头镜了?”夏天礼说:“前日我看见陈星戴着我的镜,他咋能戴了我的镜?!”翠翠说:“你真啬,人家害火眼,借戴几天又不是不还你,你补鞋人家怎么不收你钱?”夏天礼再不说话,撇拉着八字脚走了。

    弟兄三人和庆金吃了米粥,将一瓶酒喝了。还没有过足酒瘾,夏天义从柜里又取了一瓶再喝,庆金就退下,到炕上陪娘说话。这期间,竹青也来了,将炕头上放着的纸烟抽出一根吸了,又点上第二根。庆金说:“你烟瘾倒比我大。”竹青说:“心烦么。”庆金说:“你啥事有我心烦?”竹青说:“你还烦呀,光利有你这个当爹的,早早就有工作了,我那儿子靠谁去,自个又不好好念书,一辈子就只有戳牛勾子了!”庆金说:“供销社当售货员能比农民高出多少?他要是身体好,我倒还同意他也出去打工,或许还能闯出个名堂。”竹青说:“不知这是咋回事,咱夏家到光利他们这一辈,出不了一个像样的人才!”二婶忽地打了个嘘声,两人停了话,二婶说:“谁在院门口的?”庆金听了听,并没有动静。竹青说:“娘耳朵灵,又听到什么呀?”二婶说:“有人在门口。”竹青出去看了看,没有人影。回来说:“没人。”就又说:“这四家,别的都好,就咱一门子五个儿子顶不住个雷庆,更不要说夏风。”庆金说:“上善就说过,清风街出个夏风,把上百年的精华吸走了,咱夏家也就没了脉气。”竹青说:“出人才就像挣钱,越有钱的越能挣钱,越是没钱,挣个钱比吃屎都难,夏风将来不知还要生个龙呀么凤呀!四叔,白雪怀上了没?”庆金说:“这事不问四叔,白雪要怀上了,四婶早嚷嚷开了。”二婶又嘘了一声,说:“院门外谁又来了?”竹青说:“谁来了,风来了。”还继续说光利这一茬人,来运就跑进来,接着哑巴跑了进来,哇哇地叫。竹青听不懂,庆金也听不懂,二婶说:“是你五叔的娃烫伤啦?”哑巴又哇哇地说。二婶说:“你五叔呢?”哑巴手比划着。二婶说:“竹青你快去瞎瞎家,那贼媳妇把娃烫伤了!”竹青说:“娃咋能烫伤,瞎瞎人呢?”二婶说:“打麻将去了。”竹青就往外走,二婶已哭起来,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给娃抹!”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一直喝酒,这边的说话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婶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义就训二婶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骂瞎瞎整天打麻将,又没钱只是站在旁边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礼又劝夏天义,说庆金这一辈九个就瞎瞎的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没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将去了不在家,让竹青过去看看娃娃烫伤的怎样就是了。夏天义说:“把他娘的,连一个娃都养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闹肚子,娃两岁了像个病老鼠!”夏天礼说:“逢上这号儿媳妇了,你生气有啥用?喝酒喝酒!”夏天义说:“兄弟,这教训深啦,生下个没本事的儿子,千万再不给娶个r馕子媳妇!”二婶说:“不给娶媳妇,你让他打光g啊?!”夏天义说:“你还说啥呀?我咋就遇上你这婆娘,生一窝猪狗!”二婶哭声更高,竹青从厨房里拿了老醋,又来劝二婶,说:“爹,你就少说我娘两句!”庆金却让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厨房里坐了,又来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后说:“庆金你应该去,淑贞和瞎瞎致了气,你去着好!如果是烫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给娃涂上,如果烫得重了,就到宏声那儿去看看,你给宏声说,账记在我名?

    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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