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玉第15部分阅读
今朝玉 作者:肉书屋
今朝玉第15部分阅读
头看见了阴沉沉的天幕上两朵祥云上立着的人,惊得立刻跪了下去:“神仙!”这一喊,便呼啦啦地跪了一街的人,今朝却顾不上,一径行到城东老宅处,那老宅确实有些古旧了,原先朱红铆钉的大门早已脱了漆,斑斑驳驳的露出陈旧的木色,门底下沿着坡度流出几道细细的水流来,混了暗色的血红,恰似脱落下来的红漆。
五十四
她踯躅在外,居然不敢推门而进,还是身后的颜渊看不下去,牵了她的手去推门,掌心里她的手微微的湿,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握得紧了,竟有些打滑。
伸出去的手离门尚有几寸,门却忽然开了,倒唬得门外的两人心里一惊,“咦?”门内的人是迟桑,探出一个头来,一脸惊诧,“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你……”今朝愣了半晌,忽然一把推开他,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四下寻找,破落的院子有些年头了,铺着的青砖皆裂了缝,雨水便沿着砖缝流出,弯弯曲曲的沟渠如同小蛇,在泥地上漫开一层淡淡的猩红。
“今朝你找什么?”迟桑跟在后头,同她一样四处张望。
“天府呢?你杀了他?”
迟桑还未答话,随后而来的颜渊拍了拍今朝的肩,一手指向院子角落里那株香樟树。
那香樟叶在铺天盖地的雨水中显得有些泛黄,枝叶间滴滴答答地滴下雨水来,落在树下的坑洼里,打湿了坑里仰面躺着的人苍白的脸上,顺着血痕一道滑落下来。
一片默然,今朝盯着迟桑,蠕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颓败地垂下了头。
迟桑也顺着今朝的眼光看到了死去的天师,得意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说是天府的转世,法力高强,依老子看,不过也是个凡人罢了,老子还没耍出兵器来呢,这就死了,老子的筋骨还没活动开来呢!”
“他……是天府啊。”今朝终于说出话来,语音在喧哗的雨声中轻飘飘的散开去。
“天府又怎样?老子早说过了,若是哪天他犯到老子头上,就是天帝老子也敢杀!”
时间倏忽倒退,若是今日并不是那么晴好的天光,若是玲珑没有一时兴起出门上街,若是上街了的玲珑没有被新开的卤味店引过去,若是天师没有因为绕路而经过这条街这家店,那么一切便该推倒重演,此时此刻便该是迟桑抱着玲珑在廊下听雨打芭蕉梧桐叶。可偏生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巧合,仿佛司命星君本子白纸黑字写着的命数,演绎起来,严丝合缝,丝毫不爽。
宜出行宜远游的日子里,麻雀精忽然想起家里那个贪吃的神兽对着几天的白面馒头咕哝了许久,便取了积攒下来的铜钱上街去闲逛,一街一巷皆是熟悉无比,城东的店面城西的小摊,可以掰着指头一一历数出来,本也该是去那家相熟的老店里,偏生却新开了一家卤味店,卖的正是神兽爱吃的糟鸭掌,于是便鬼使神差走了进去。那边天师也赶着回家,平日里惯走的街道却正在修缮,无奈之下便绕行了这一条新开了一家店铺的路,就此遇上了正在外的麻雀精,两相一照面,彼此皆是一愣,方才尚晴的天滚过一道惊雷,惊醒了愣神的麻雀精,拔腿就逃。
如何能逃得过天府转世的天师,几次险险被收,全靠着机灵躲了过去,不大的城池仿佛忽然间空旷了几千里,回家短短的一条路延伸开去,好似长得无尽头。身后的人穷追不舍,逃至最后被逼得山穷水尽,只得现出了作为麻雀的原形,扑腾着翅膀往家逃。
便是这么一头撞进了家门,恰撞进出门寻人的迟桑胸前,小小的麻雀掉落在地,才显出一个人形来,脸色灰白,身上几处被法器所伤,渗出血迹来,汗湿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几个铜板。
紧跟在身后追来的天师倨傲地立住了脚,手中的斩妖剑直指迟桑:“你手里的女人是妖物,若想活命就交出来。”
一向来沉不住气的迟桑居然没有反驳,慢条斯理地将全身是伤的麻雀精抱回屋内床上,再出来时已是满目的杀气:“天师,你认的出她是妖,怎么就认不出我是仙呢?”
话音刚落,一双手如闪电一般直取天师咽喉,杀红了眼的神兽满脑子只有麻雀精满身的血和紧闭的眼,还有握着铜板的手,哪里还记得起今朝曾经叮嘱过的事,招招凌厉,直冲着天师的咽喉而去。
“呵。”天师用剑格住迟桑的攻势,眼里满是轻蔑,“既是仙,为何要护着妖?凡是妖物,便都该死!”
心善的麻雀精不曾伤过人,甚至偶尔几次救济过破庙里的乞丐。这次不过出门想替自己去买菜加餐,回来时却是满身伤痕。上古的神兽何曾受过气,这口恶气更是非出不可,“锵”的一声,刀光剑影间便又是几个回合,直盯着天师问:“她可曾伤过人?她可曾害过人?若皆无,为何非收了她不可?”
“嗤。”换来的是天师毫不留情的嗤笑,“因为她是妖啊。”
一刹那杀意冲天,仿佛眼中钉肉中刺,再也容不得天师,不管不顾地杀将了开去。天师虽是天府大帝的转世,却毕竟是肉体凡胎,自是敌不过盛怒之下的神兽,狼狈招架间躲闪不及,方方才站定,就被化作原形的貔貅扑倒在下,一双利爪撕开了胸膛,鲜血淋漓的再没有了呼吸。
“啊。”杀了天府的人却一脸淡定,挠了挠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老子怕玲珑醒了以后看到天师受惊吓,本来是想埋了的。算算时间她也该醒了,老子先进去瞧瞧她,颜渊你帮我埋了呗?等会儿你们再留下来吃饭,等雨收了再回去也不迟。”说着家长里短的事,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说罢转头就要往屋内跑,无意间眼睛掠过香樟树下,却忽然站住了脚,脸色亦古怪起来:“格老子的,那天师呢……”
今朝闻言,猛然转头看去,原先树下的尸身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曾出现过。迅速地拈了一个算诀,心里一跳,大吼出声:“迟桑,带着玲珑走!”
说来也巧,话音刚落,方才还下得无休无止的雨忽然收住了,浓重云层散了开去,露出一派清光,碧清的天幕上有人轻声笑:“呵,将将才杀了人,这会儿却准备逃了?”
天府大帝喜奢华好浮夸,一身紫蟒长袍的袍裾铺了几尺远,不沾半点尘埃,前呼后拥呼风唤雨,那排场遮了大半个天幕,站在云端上,腰身挺得如同修竹一般孤傲,冷冷地看下来,眼里俱是不屑和轻蔑。
“格老子的,你说谁要逃?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等着你这正身呢!转世算个屁,有本事你下来再和老子打一场?”同样傲气的神兽哪里受得了这嘲讽,昂高了下巴,鼻孔都要仰到天上去。
天府却并不搭理他,盛气凌人的眼一转,嗤笑起来:“颜渊?我倒料不到你也在这,你旁边的那个小姑娘是……今朝?崇恩的义女,东王公的徒弟?听说你当年独自闯镇邪塔盗紫灵珠,这份勇气和毅力,本君倒是佩服得很哪。怎么,这会儿你们两个也预备趟这一趟浑水?”
颜渊嘴角噙了笑,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去天府落在今朝身上的视线,笑道:“天府,我在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说起来这也是我妖界的事,好歹担了一个妖王的虚名,总要管一管的。我说那天师的尸身怎么转瞬间便不见了,原来是你下凡历劫的转世。不过依我看么,如今虽被迟桑误杀,于你本尊却是并没什么害处的。”
“哈!”云端上的人失声大笑,“颜渊,你当本君不知你的前世?设想若你今世是颜渊,与你那小情人相处得蜜里调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再如意不过,不想半途冲出个冒失鬼将你这一世杀了,你说你的前世会如何?抑或,我现下里就将你杀了,看看你的前世泊玉会不会活过来?”语声悠扬,眼中却隐隐起了杀意。
妖王亦是刚直的性子,不惧不避,朗声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必然找那人偿命;可若我这一世满手血腥滥杀无辜,以杀虐为乐,那即便是冲出个冒失鬼将我杀了,这也是我应得的,我无话可说。”他站在云下,仰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天府的眼,分明是立于泥地中,那通身的气势却直逼上云端高高在上的大帝,“当日我佛慈悲,说大帝既不懂何为慈悲何为博爱,不如下凡历劫一次,也许能够体悟一些,倒不知大帝可体悟出来了么?”
云端上的人一甩广袖,嗤之以鼻:“本君何须懂得何为博爱何为慈悲?只要本君高兴,区区一个人间又算得了什么?如来说的话,本君早忘了!”
“您贵人多忘事。可我却记得,这次也望帝君慈悲博爱,迟桑在您眼中,岂不是与后辈一样,帝君便高抬贵手,不要与年轻人计较罢。”
“哼!”云端上的人重重哼了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蓬莱岛的泊玉公子,名头说到六界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在我天府眼里,便什么都不是!本君不过看在你父君东王公的面子上请你喝几顿酒,却几时轮得到你来对本君指手画脚!司命!”
旁边立刻有人应声而出,一副书生打扮,腰中插了一支狼毫与一本线簿,一脸的平板与迂腐。
“你说说,这迟桑都犯下了哪些天条?”天府挑高了眉,兴致盎然地预备听那罪状。
“神兽貔貅迟桑,一犯天规之四,不顾仙妖殊途私自下凡与妖相恋,尚且可赦;二犯天规之六,擅自干扰上仙历劫修炼,扰乱命盘。原本天府大帝历劫完后,修为境界将飞升神道境界,却被迟桑搅扰,修行被阻,此罪不可赦。大帝已上报天庭,天帝着大帝亲领天兵天将,即刻提迟桑上界,不可拖延。”迂腐的书生,声音亦是平平的,一板一眼的照本宣科。
“天府,”不及司命星君读完,今朝早跨前一步,一字一顿道,“迟桑当年是我的坐骑,如今虽化作了人形,我毕竟也算是他的主人,坐骑有错,首该责罚的当是主人,若有刑罚,我可一力承担。”
“嗯?”天府斜睨过来,手中不知何时托了一樽美酒,“你承担?哈!今朝,若不是看在你青华大帝孤女的身份上,若不是崇恩在众仙面前力保你,若不是青耕浑水摸鱼而天帝睁一眼闭一眼,你当你今日会在哪里?早被拔去仙根押上诛仙台灰飞烟灭!岂能容你人界、妖界、鬼界、修罗界四处逍遥!你自己亦是犯了无数天规,还想保他人?笑话!若本君今日决意带走迟桑,你是不是预备再与众仙对峙一次?”他忽然一摔酒杯,仪仗中的众人齐刷刷地变了模样,捧香炉的婢女、开道的小厮、甩拂尘的小童,转眼间变作了天兵天将,银锴加身,煞气冲天。
“今朝,老子不用你保,要我回天界便回,有本事就扒老子的皮喝老子的血!”今朝还想说什么,迟桑却早一步扯住了今朝的袖子,一步上前,一拍胸脯豪气冲天。
天府在云端上闲闲地居高临下看着,今朝却坚持着不让迟桑走,僵持间忽听耳旁颜渊轻声说:“今朝,放手罢。这样的光景,我们没有胜算,天府那样的性子,经不得别人一点的忤逆,到时只怕救不回迟桑,却连你自己也搭进去。”
握成拳的手指被轻柔小心地掰了开来,汗湿的手心相贴,熨帖在了一起,没来由地就让人安定了下来。有时候妖王冷静缜密的可怕,仿佛平日的胡闹荒唐都是假象,这才是他的真本性,该如何时便如何,合该是一界之王。
她猛地回头:“若今天要被带走的是我呢?你不过因为今日被带走的是迟桑,所以才说出方才那番风凉话来,可他是迟桑,他于我是亲人,是兄弟,是自己人!”
若真要细细思量起来,万年前的当初,无人陪伴尽是嘲讽的当初,她所有的不过就只是一只貔貅,白日里再累也咬牙不吭声的固执仙子,究竟也只是一个小女孩,再强悍的人也会疲累也会想依赖,便只有在深夜抱着貔貅,依靠着这一团温热慰藉自己,絮絮说起师兄师姐,说起已逝去的父君,说起今日学的术法,说起那泊玉公子。几百年的做伴几百年的依赖,将一切心事尽付于这漫长光阴。后来貔貅化作了人形,会说会笑会动,嘴上骂骂咧咧不饶人,满脸不甘不愿,实则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受过不少伤,亦受过不少气,有时候气极了也会暴跳如雷着将她劈头盖脑的一顿骂,可也不过一夜,第二日便又是那张臭脸那个性子,一年复又一年的陪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带走?
“你……”素来潇洒的妖王竟被逼得狼狈后退一步,眼前的人一脸固执,若有心看一看,还能发现那双眼睛里的怨和恨。那一刹那颜渊胸口微疼,连笑容亦是苍凉,“今朝,你若执意要迟桑留下,我便舍了命,陪着你。”
真真是因果报应丝毫不爽,从来都是她夸父逐日一般追着他,从来都是她受尽千般苦楚幽幽忘川水中过,今日合该轮着了他,亦来尝一尝这苦味。
作者有话要说:嗷,忘了说了,今朝玉要入v了(掩面),入v通告在文案上,8月9号入v,倒v从第二卷开始,没看完的亲们加紧看哈……
五十五
“颜渊,我……”这才察觉出自己的语气,今朝嗫喏着想解释,却被男人抬手止住。
“没事儿。”男人勾出一个轻佻的笑容来,甚至眨了眨眼睛,“大不了我们这对鸳鸯就死在一起罢了。人间有俗语说生同衾死同|岤,若真能如此,也不枉我颜渊这一生。”
云端上的人像是听笑话一般,不以为然地冷笑连连。
“帝君,你可别不当真。我说的是真的,初时听到这话,我与你是同样的反应,要到如今才知道这话真正蕴含的意味,我很知足。”
“格老子的,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演戏文哪?不就是回天庭一趟么,顶多跪着听天帝那老儿念叨几句罢了,再不成,就再去镜湖底下关三百年,三百年后出来,老子还是一条好汉!行了行了,都给老子让开,老子这就走了。”迟桑已是一脸的不耐,拨开今朝和颜渊便走,忽然又瞪圆了眼睛,回头叮嘱,“你俩就别再给老子整什么妖蛾子了。替老子好好照顾着玲珑,就对她说老子天庭有事回去一趟,不出几日就回来的,啊?”
说完不及今朝与颜渊有所反应,腾起云来,倏忽间便到了天府身侧,上下打量着这归位的“天师”:“老子来了,这下子你满意了?可以走了?”
天府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开道的小厮一声“起”,洋洋洒洒的一整队仪仗便缓缓动了起来,迟桑驾着的云很快便湮没在众人中,依稀只瞧见他回头咧开嘴笑了一笑。
“走吧。”来时快,去时也干脆,不消片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派碧青的天光。凡人只当是初夏傍晚的一场雷雨,却不知这一场雨,累了几个人一世的命盘。
唤了钱来将玲珑从人间的大宅子接回了妖王府,小傻子将迟桑走前的话奉若圣旨,眼也不眨地守在玲珑床前,仿佛要将亏欠迟桑的统统弥补在麻雀精身上一般。
麻雀精身上的伤不重,泰半是些轻伤,搽了妖王府的跌打药便好了。倒是人一直不愿醒来,待到那升至中天的圆月照亮了清渠,才幽幽醒转过来。
不问身在何处,不问自己伤势如何,劈头第一句话便是迟桑:“今朝仙子,迟桑呢?”
“他……”老实的仙子不擅说谎,虽已在心里练习了几遍,开头时仍然语塞了一下,定了定神,再说下去时却是通顺了,“你也知道,他本是南极长生大帝手下的神兽,被泊玉讨了来送给了我,然而长生大帝也算是他的主人。明后几日是长生大帝的诞辰,在天界摆了宴席请迟桑过去喝酒,因着你仍在昏睡,事态又急,他便径直走了,托了我来照顾你。”
“哦。”麻雀精淡淡地应了声,双手习惯性地拢在袖中,别过脸去,“仙子,我累了。”
于是便关了门退出房外,银辉下妖王抱着臂弯倚在墙上等,见今朝出来,去牵她的手:“醒了?”
“醒了。”
“瞒过去了?”
“不知道。”玲珑那双眼睛,像是相信,又像是不相信,抑或其实是知道了一切却不愿承认,自欺欺人。
寥寥几句,再多就没有了,两人一径沉默着,在月色下慢悠悠地走。其实本不该是这样的,也曾在月色下陪着他散过步,她不多话,他却会费尽心思来逗她,讲起哪家的长老固执,讨人厌得很;哪家的长老聪明,十分对人胃口,偶尔也讲起沙棠他们几个的风流逸事,这时少不得就要牵扯到自己惹过的桃花债,便结结巴巴地解释懊悔,嘴里是赌咒发誓的玩笑话,月色下的神色却再认真不过。实在没话讲了,便在亭中坐了,抱着她听那虫鸣声,流光易逝,漫漫长夜也不过一朵花落的时间。
而今却是一径的沉默,踟蹰半晌,今朝终于磨蹭着脚尖说出话来:“颜渊,我今日不是故意针对你的……”说了这一句,便再说不下去,笨口拙舌的人不擅撒谎更不擅解释,纵有满腔的话语,翻来覆去却只有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不像解释,倒更像为自己开脱。
“我知道。”颜渊朗声大笑,“你又怎会怪我。”他似毫不在意,将今朝搂进怀里,语气轻松地调笑,脸被埋在他胸前的人却看不见他眼中的苦涩。
其实,你仍是怨着的。
六百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够西王母瑶池里的菡萏开了又谢,足够灵宝天尊练出一炉丹药来,那么一颗心呢?不过拳头大的一颗心,是否又承载得了六百年无尽的苦楚和思念?今朝,你道是你不怨不恨心甘情愿,却不知方寸大的血肉心上若被刻了一道道刻骨铭心的痕,便再也抹杀不去。六百年等待,六百年寻觅,每一天便在心上刻一道痕,纵然抹去了不代表便不存在,你敢说你这六百年从未恨过怨过后悔过?清心寡欲的上仙尚且做不到无嗔无怨,你一个动了情的人如何又能做到?爱与恨不过一线之隔,其实你早已怨我。
这一夜,屋内的两人辗转反侧,听屋外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听烛火燃烧的毕剥声,听小厮巡逻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却独独听不到彼此的心跳。将将才闭上眼睛,已是天明。
天师死了的消息传遍了妖界,众人欢欣鼓舞下还不忘悼念一番死去的人,早有在妖界待不住的人解了锁一般往人间冲,嘴里念叨着人间的吃食人间的酒,脚下生风,满脸喜色。
消息传到麻雀精那里,已然能够下地的麻雀精闲不住,跑去问今朝:“天师死了么?怎么死的?”
“他……”这一次没有腹稿好准备,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今朝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
“当然是本王杀死的。那日算你运气好,本王和今朝心血来潮想去你们人间的老宅子里看一看,恰好碰上天师正要收你,便顺手杀了他。”妖王正自长廊尽头走来,顺口接过,滑溜得没有丝毫破绽。
“哦。”麻雀精点了点头,又问:“迟桑呢?说是去参加长生大帝的寿宴,这都过了三天,怎么还不回来?”
纵然是妖王也被问得一时语塞,哽了半晌方笑道:“想来是喝多了,正酣睡着呢。长生大帝府里的酒向来烈,还有一种醉千年呢。喝了下去,不到三五年是醒不过来的。玲珑,你再耐心等等吧。”
“哦。”麻雀精不疑有他,继续回去数她的铜板,“那我等迟桑回来,给他买糟鸭掌吃。”
现实却是再冷酷不过。派去天界打探的人回报说,堂堂的上古神兽被关进了囚仙阁,按天帝的意思,不过是小惩大诫,闭门思过三百年便罢了,派去天府大帝通传的天奴照这意思向天府大帝讲了一遍,那人正闲闲地逗着笼里的一只翠鸟,晾了天帝派来的天奴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既是天帝的定夺,本君也不能置喙什么,我这里可以代我天府说声无妨,可天师那边,你们却得要去好好问问,问清楚,他若说一个‘不’字,便是我天府也说不了这个人情。”悠悠地说完,手掌一缩,那翠鸟就被掐断了脖子,还来不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
天师?那个天师不就是他的转世么?根本是同一个人,何来征求天师意见之说?天奴心内疑惑,口中却不敢问,只连声应“是”,又躬身等了半天,那人才懒洋洋一挥手:“回去吧,就这么和天帝说。”
出了天府大帝的洞府,抬手一抹,满头满脸的竟都是冷汗,便照着天府的话原封不动地向天帝转述了,宝座上威仪八方的天帝思忖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罢了。就把朕对迟桑的惩罚决意取消了罢,传话下去,迟桑如何处置,一切但凭天府大帝做主。”
于是又把这消息传到了天府大帝那里,这一次这位上神正逗着一只八哥,照例是等了半天,才等到他敷衍的一句话:“本君明白了,回去和天帝说,本君就将脸皮厚一厚,收了他这礼了。”
可眼下却已过了三日,他依旧是将迟桑关在囚仙阁不闻不问,仿佛已然忘了有这么一个杀了他转世肉身的人。
这一拖便从暮春拖到了炎夏,派去打听的人回来只有一句:“还关着,不知要做什么。”急得今朝恨不得亲上天庭抓着那天府问一问究竟要如何,幸而被颜渊拦了下来。
素来聒噪的麻雀精近来愈来愈安静,初时还会问:“迟桑怎么还不回来?”今朝便又掏空了心思编谎话,喝醉了;被长生大帝留住了;寿宴虽然结束了,可恰好观世音大士又开了一场法会,众仙皆要去听的;在法会上碰到从前两个好兄弟,司乐的龙四子蒲牢和司水的龙九子螭吻,被拉住了定要去叙旧喝酒,便又耽搁了……一个接着一个,总要以更大的谎来圆之前那一个,有时连自己都不信了,更何况玲珑。可是她就在眼前,一双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你,于是心里再苦涩也只能编下去,恨不得瞧见她便落荒而逃。可后来,她却不问了,素来聒噪的人一旦沉默下来,便安静地有些可怕,只缩着手耸着肩,蹲在墙角呆呆地看着不知什么地方出神。
“玲珑……”今朝小心地靠近她,一开口唤了名字却不知说什么,墙角里的麻雀精抬起头,两相一对面,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张惶和茫然。
“仙子,我想回人间。”几经沉默,她终于说话了。
人间有她的大宅子,有她与迟桑养的几只小鸡崽,如今大约应该是长成芦花母鸡了,“说好等鸡长大了给他炖鸡汤喝的,我要回去顾着点啊,那些鸡啊,被迟桑养得叼了,非要香油拌着小米才肯吃……”她睁大了眼睛絮絮地说,眼神却空洞得很。
“妖王府不好吗?留下来,我和你作个伴。”今朝轻声说。
麻雀精一颗头摇得好似要掉下来,说什么也要回人间。哪怕独自守着空荡荡一个宅子亦好过妖王府,只因那宅子里有迟桑留下过的痕迹。一个旧板凳,亦是昔日他坐在上面翘过二郎腿的;一个旧瓷盆,亦是昔日他拿香油拌了小米,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笑嘻嘻地喂那些小鸡的;一张床一个枕头,亦是昔日他枕过睡过将她搂进怀里一觉至天明的。思念到了尽头,旧物事触目皆是伤,却偏生要依靠着这伤痛来略略慰藉一些思念,心灰成烬。
没有什么理由能够拒绝,只得陪着玲珑回了人间,一路沉默与安静,直到推开那扇褪色了的门时,麻雀精脸上的表情才略微动容。
一切如旧。那几只小鸡确然长成了芦花母鸡,因为生人的到来惊慌失措地四处奔走。廊下还摆着那张旧藤椅,闲来无事时迟桑便喜欢抱着麻雀精,躺在那藤椅上轻轻摇,咯吱咯吱的声音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适和安然。正举步要走,墙角忽然一声高亢的凤鸣,今朝和玲珑同时停住了脚齐刷刷地往墙角看去。
那墙角处有一株梧桐,不知何时便长在了那里,与另外的那株香樟树遥相呼应。玲珑和迟桑未曾费心思打理过,它兀自长得枝叶繁茂绿荫如盖。此时那树上却盘踞了一只凤凰,长长的华丽尾羽垂下来,十分耀眼。
凤凰是清高的鸟,非梧桐木不栖,非清露水不饮,大约是看中了这院子里这株繁茂的梧桐树,不经主人同意,施施然地便霸占了。高昂着线条优美的脖颈,看向同为鸟类的麻雀的眼睛里三分轻蔑三分鄙夷,像是嘲讽一般地又鸣了几声,转过脖子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今朝傻眼半晌,回过神来,低声问玲珑:“可用我帮你赶走它?”
“……不用。”依旧是淡漠的一声,也不搭理今朝,兀自走进了屋子。平日里两人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占地几十丈的宅子都显得拥挤,如今剩了一人,才蓦然发现这宅子未免太过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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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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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破空而来的斑鸠扑扇着翅膀,落在颜渊窗台前,幽幽落下一根黑羽,横空里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来,指尖将那黑羽夹住,在掌心里闲闲地玩弄。
“如何?”
“有消息了。说是押上诛仙台,行诛仙刑,行完后灰飞烟灭不入轮回。”斑鸠鸟嘴一张一合,口吐人言,平板的没有一丝感情。
残暴荒唐的天府不懂悔悟不懂慈悲,不过杀了他下凡历劫时的转世,于本尊不痛不痒不大不小的一个波折,到了他手里却被逮住了把柄大做文章,本就是由不得别人说一句逆耳的话,经不得别人做一个忤逆的姿态,更遑论如今杀了他,自是恨不得将迟桑往死里整。偏生却又不给个痛快,慢慢地拖着,拖得迟桑和周围的今朝、玲珑俱是满心焦焚,拖得一众人心里起了希望以为大约就这么罢了,他才施施然下了指令,将平地炸起了一声雷,旁人如五雷轰顶五内俱焚,他却看得兴致盎然。
身后忽然有人绊倒门框,踉跄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
“今朝?”颜渊回头,“你听到了。”
那仙子勉强站定,面沉如水:“听到了。颜渊,我要回天庭一趟。”
颜渊,这一去,也许便是回不来了。我断了与天界所有人的关系,东王公、崇恩、青耕,一概皆断了来往,如今再要回天庭求人情,只怕是难上加难。又或许,天府也正等着我回天庭,一时兴起,给我也安个不守天规的罪名,如同玩着走投无路的老鼠的猫,嫌只迟桑一个还不够,偏还要再加上我,那才有趣。
其实也没什么的,回不去便回不去吧。也许只几个月,等到炎夏变作了深冬,你颜渊身边的容颜就换了一张。这世上总有万种风情,姹紫嫣红地撩人眼花。固然你念旧情仍惦念着我,要找我有这样一张普通容颜的人又何其容易,总会有人和我相像,眼睛、嘴唇、侧脸,你总能找得到,将她当做我继续下去。
而我,如果有命能活下来,如果尚保留了一丝魂魄,总会来找你的,你只需在妖王府里等着,等过一年又一年个年头,也许某天我便如一丛青苔,又站在了不起眼的角落里对着你笑。
你总叫我小傻子。是,是,是。我是真的傻,傻得如飞蛾扑火,仿佛这一生都脱不了这宿命了。颜渊,若迟桑是我心头想小心保存的一滴血,那你便是扎在心脉上的一根针,动辄疼痛,爱恨痴怨,无不是因为你。
彼时正是炎夏,日头高升,照着院里两相对望沉默了许久的人身上,待到那草叶上的露珠慢慢地蒸干了,才听到颜渊爽朗地一拊掌:“好。我同你一起去。”
这下倒换成今朝讶异了,原以为他是会断然拒绝的,原以为他会扬起轻薄的笑容来,在她唇角印上一吻,笑嘻嘻道:“好啊,我等你回来。”可走了没几步再转头,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却不想他说:“我陪你去。”
“你……是妖啊。”还是妖王,是盗了天界紫灵珠方才出世的妖王,便这么明目张胆地随着我去,只怕天界不会轻易放行。
男人上前一步来,握紧了她的手,弯起了嘴角,一双眼睛亮得炫目:“我非要去又如何?天界的人能奈我何!”再不多话,腾起了一朵祥云来,将今朝紧紧地拉着,一同往西天而去。
南天宫守门的护卫懒洋洋地正打着盹,一头撞到龙华柱上,懵懵懂懂地看着自远处行来的两个人,傻乎乎地呆了半晌,忽然醒悟过来似的,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便往里头跑,嘴里嚷着:“头儿!妖、妖王!今朝!”
不耐的侍卫头领几乎一掌将那小兵拍下:“嚷嚷什么呢?!今日崇恩圣帝和九太岁青耕要来南天宫,若被你冲撞了,你担当得起么?!”话音刚落,一转眼见到了行到近处的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清啸一声,立刻有无数天兵天将自暗处涌出,刀光剑影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将今朝和颜渊团团围住。
“啧,这阵仗未免过大了些。”妖王无奈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架势,腰中青玉笛隐隐泛起流光,似是快要化作了秋水剑。
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人冷冷命令:“都退下。”
那声音似是十分有威信,方才还如潮水一般的包围圈忽然豁开了一个口子,天兵天将齐刷刷地退至两旁,低垂了头恭迎着这声音的主人。
那人一身高贵的紫袍,身旁跟着一袭青衣的女子,滴溜溜的一双眼兴致盎然地在颜渊和今朝之间打转。
还不及那人开口,今朝却先跪了下去,哽咽了许久,方才颤颤悠悠地唤出一声:“父君。”
崇恩也不应,兀自负手立着,一双眼只看了颜渊半晌,丝毫没有理地上跪着的人的打算,颜渊皱起了眉,正欲折腰扶起今朝,只见到崇恩身旁的女子冷冷地横了崇恩一眼,于是方才还一脸漠然的帝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终于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起来罢。”
起了身,终是无颜面对这曾经养育过她的人,今朝只低了头不吭一声,心里正说不出的难受,手掌忽然被人裹住了,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小指,僵硬的指节便不由自主松了下来,终于有勇气抬起头看着崇恩,挣扎着开了口:“父君……”
冷面冷心的人挑了眉看她,在那冰冷的目光下,今朝居然又开不了口了。还是一旁的青耕看不过去这别扭的父女俩,出声替今朝解围:“是为了迟桑的事情来的么?我和崇恩正商量着呢,怎么说那刑罚也太过重了些。迟桑也是莽撞,若是别的神仙,碰到这种事也不过一笑而过罢了,偏偏天府那种人……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
“青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她板了脸说,又是那副固执的样子。
青耕掩了唇笑:“这我当然知道——今朝,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是性子,”说到这忽然眼光一转,盯了颜渊两眼,“还是眼光。好了,我和你父君正想去天府洞府上求个人情,尽力而为吧。今朝,你自下界后也有六百年未曾回过天界了,去看看你师父吧。”
浩浩荡荡的仪仗走远了,颜渊回过头来问:“师父?”
“嗯,我师父,就是东王公,你的父君。”
蓬莱岛上仿佛没有变过,好似那六百年只不过是一夜间,第二日起来,杏树依旧是那杏树,茅舍依旧是那茅舍。就连东王公,也依旧是精神矍铄,大老远的笑声便震天响:“今朝!你六百年也不来看老夫一眼,这会儿怎么想起来看老夫了?”
唬得今朝早在阶前跪了,对着东王公就是一个磕头:“师父!”
“哎。不必如此,起来起——”话音虽然被突兀地截断了,泰山崩于前亦不动声色的战神仿佛忽然垂垂老去,看着颜渊再也说不出话来。
怔了半晌,才开了口:“今朝,你先起来……”手是去扶着今朝的,眼却还盯着颜渊,战功赫赫威名天下的东王公此时也不过是人间最普通平凡的一个老父,看着自己六百年未见过的儿子抖着嘴唇五味陈杂。
“师父。”今朝站了起来,“这是颜渊,也是泊玉。他……现在是妖王。”
“好,好啊。”回过神来的东王公一脸欣慰,眼角竟泛起泪光,“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子女好好地活着罢了。至于是贩夫走卒,抑或是达官贵人,于父母心里,始终是心头掉下的一块肉。
看着今朝扶着东王公走在前头,怎么思索脑子里亦没有关于父亲的印象。自转世以来,婆娑和长仪未曾尽过一点父母的责任便包袱款款游历天下去了,他不过是吃着狼族众长老的百家饭长大的,亲恩常伦,不过是戏本子里的台词,任凭戏台上字字凄怆句句含悲,他自冷眼看着,不为所动。
方进了屋,今朝便表明了来意,东王公长叹一声:“天府啊……行事乖张无忌,要从他手里救人,怕是难了。罢了罢了,老夫便腆了这张脸去求一求罢。”
讲完正事,又絮絮地说起了六百年来的琐事,东王公一心想知道颜渊的情况,便拣了他喜爱的来说,说是妖王勤勉得很,将妖界上下整治得井然有序,便是那些喜爱吃人的妖也被他肃清了泰半;说是妖王洁身自好,平日里只读书修身,连场花酒也是不曾去喝的。直听得东王公抚了胡须连声赞好,一脸欣慰的表情。一旁沉默不语的男人挑高了眉,一手时不时地叩着桌面,笑嘻嘻地听着今朝继续掰扯,于是小傻子脸一红,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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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后来天就黑了,九太岁青耕未曾通报,骑着坐骑一路直闯进蓬莱,一如既往的嚣张和放肆,看也不看颜渊一眼,逮着今朝就走,嘴里絮叨着六百年未见,可积了一肚子话要同你说;说起你那父君啊,真是太闷了,半天说不到十个字云云,等到颜渊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夜色中只有远去的模模糊糊的两个影子了。
“呵呵,”东王公一手捻须,一手止住了颜渊欲起身追赶的架势,“小子,你占了她六百年,固然是她心甘情愿,满心满眼里看不到别人只有一个你,可她毕竟也是有父君有亲友的。不过一夜罢了,你就随她去和青耕叙旧吧。来来来,你坐下,同我这老头子说说话。”
天界的战神素来豪爽,用不惯精致的夜光杯,干脆唤人取了两坛酒来,拍开封泥便往颜渊的方向一扔:“喝。”
颜渊也不做声,稳稳地接过,竟是一滴也未溅出来。酒是烈酒,灌入喉中凛冽霸道,一路烧刀子一般灼下去。一室灯光如昼,推杯换盏间东王公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醉意,乐呵呵指着颜渊道:“老夫倒不曾想到,我那傻徒儿真的和你走到一起去了。我本是想你这么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看得上今朝这个女娃儿,可世上之事真是难以预料。终是让她如愿陪着你了,这样甚好、甚好。既然在一起了,那便好好的过下去罢。”
颜渊不搭声,默默地喝着酒听着,忽听他又说:“泊玉啊,你记住了,这一回迟桑的事你却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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