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第2部分阅读
旧人 作者: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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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种,找死是吗?我家大人是你撞得起的?抄家灭族也不够你赔!”
大惊小怪的侍从恶狠狠地挽起袖子,像提小鸡似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顾明举看到,那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他既不哭喊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了顾明举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已经追到跟前的粗壮男人。明明该是倚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年纪,一张脸上却写满将死之人才该有的木然。
这天下……世事已然如此,不知严凤楼看到这一幕,心中该作何感想。
“算了,走吧。”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顾明举逗著笼里的八哥,举步绕开那孩子往前走。
侍从们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扯著孩子的脸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远来是客,才不想在南安县的地界生事。这要是放到京城……哼!”
背後“哒哒哒”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後是男人“跑!你还敢跑!我打断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鸟笼做得好生精致,镂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论这温润细滑的手感,是前几朝的古物也不定。
单这一个养畜生的笼舍大约就能在南安买下一栋生意尚算红火的酒楼。顾明举透过鸟笼往边上看,行人匆匆,各自为生计而忙,谁也不曾为那孩子驻足看过一眼,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将那个馒头买下。
走到县衙前时,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比起预料中的来,还是少了很多。顾明举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堂里整整齐齐站了两行衙役,身穿官服,手执水火棍,倒也威风赫赫。严凤楼坐在堂上正中,身後一副江河湖海图,头上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年轻的县丞神态严肃,座仪如山,眉宇间凛凛一股正气。
顾明举身侧一个挎著菜篮的大婶说:“若不是为了看严大人,我才不来瞧这热闹呢!”
顾明举听著好笑:“这位夫人不是来听审案的?”
“审案?这有什麽好听的?”她好像听了什麽笑话,弯著腰“嗤嗤”一通笑,“孙家四爷逼死了西街老三汉家的凤儿,谁不知道这事儿啊!这位公子,你外地来的吗?看著好面生啊!”
多嘴的侍从要答,顾明举挥手制住了他们,转过脸来拱手道:“嗯,刚到南安。学生是来南安书院求学的。”
“哟,原来是读书人!”她笑得更热情,挎著菜篮扭著腰同他攀谈,“读书人好啊,将来考上了能做官呢!这年头啊,只有当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们这些小猫小狗的,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凑合著过呗,还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
顾明举饶有兴致地问她:“大婶这麽说,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告你个心怀不轨图谋造反麽?”
她却无所谓,依旧不改那铜锣般响亮的嗓门:“说就说了,皇上在京城住著呢,听不见!”
说话间,严凤楼的案子已经审了大半了。热心肠的大婶絮絮说给顾明举听,死的那个是老三汉家的闺女凤儿。老三汉是个鳏夫,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凤儿一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美貌生在富贵人家是福气,生在贫寒人家就是大祸。姑娘上街时,一不留神让那位孙家四爷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祸端。
孙家是本城的大户,仗著在京城有一门远亲,惯常在县内趾高气昂横著走。那位四爷更是打小不学无术,家里光抬进门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说外头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见得凤儿当晚,就有人上老三汉家要人。那凤儿姑娘自然是抵死不从的,老三汉也是个硬脾气,当场就举著扫把撵人。
孙家是连本州知府都要相让三分的人家,哪里在乎一个编竹筐的的拒绝?半夜里便连拉带拽的把姑娘抢进了府。那麽一个鲜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三汉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积蓄,请了讼师击鼓鸣冤,把状纸递进了县衙。
“唉,都说人争一口气,其实呀,要低头的时候,就算大落牙齿和血吞,也不得不低头啊。这位公子,你说是吧?”她话不带歇,一路连比带划,将一桩惨事说得跌宕起伏,恍若亲眼所见。
顾明举含著笑恭维:“倘若将来我能做官,定当把婶子请进府里去说书。”
直爽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著顾明举的胳膊都不愿再松开了:“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会说话。怪道那些当官的一个赛一个地会编谎呢!”
顾明举神色如常,倒是身边的侍从们脸色有些难看。
温雅臣曾说,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乱世之初。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载,当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升平之时,只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终须散,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不肖子孙胡天海地的折腾。家业传到现下这一辈,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头好看的花架子。当今圣上五十岁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纪大了,耳鸣眼花又常年卧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连那份“心”是不是还有也尚不是定数。
江山不能一日无贤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聩,小人趁虚而入则是必然。一朝小人当道,结朋营党、争权夺利的事就是大势所趋。
为官者乃万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顾著一己之私,那又有谁来顾著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国祚衰弱,连老天也看不去。连年南洪北涝,风雨成灾,一年所收之粮连半年也支撑不过去。
偏是饥荒的年景,皇家却偏不懂体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琼楼,一艘南下苏杭的龙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银,一次赫赫扬扬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征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壮劳力。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为自己担心盘算,谁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都说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眼下虽未见大劫,只是豪门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屡见不鲜。盛世怕当真是走到了尽头,隐隐已见乱世之兆。
堂上的审问已经到了最後,堂外听审的人们却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说得兴高采烈的大婶看看四周说:“谁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也都知道会审出个什麽结果。一个个都赶紧找著自己的活路呢,谁还担心这里?”
顾明举抬眼去找堂上的严凤楼,隔得太远,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来见自己时又低沈暗哑了不少。
该传的证人已经一个一个过堂。原先说,亲眼见得凤儿姑娘被抢的更夫改口了,说那天他根本没经过老三汉家的巷子,也没见著什麽孙家的家丁和软轿;碰巧经过街口的路人说,那晚他喝迷糊了,听得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是赌坊里传来的;还有一个伴著凤儿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终哭著,却不肯说一句话……
孙家那位四爷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样貌比张知府还獐头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爷病了,正在家休养呢,实在起不来。大人你看,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开的药方。”
除了老三汉一口咬定的事实,谁都没见著凤儿姑娘被抢,更没瞧见凤儿姑娘是怎麽死的。孙家说,许是那夜下雨路滑,凤儿姑娘是跌进河里了。不过孙四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愿意赠与老三汉五十两纹银,就当是给凤儿姑娘做件新衣裳。
坐在明镜高悬地匾额下,年轻的南安县丞说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点,待本县改日再判。”话语间满是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败与疲惫。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阳光却射不进公堂里去,匾额黑沈沈的阴影将严凤楼重重罩住,顾明举眯起眼仔细去认,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颓唐影子。
“大人,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终於,连“为了看严大人而来”的大婶也走了,县衙外冷冷清清,只剩下了顾明举。那只张知府送来的八哥忽然叫得欢,不停在笼中跃来蹦去。
顾明举用手点了点笼子,戳戳它那双黝黑的翅膀:“去你的!”
前些天有人投贴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
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著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账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当年严大人尚在京城时,不知可曾见得我家那位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
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几句。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
走後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
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沓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
“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爽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
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那句举重若轻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
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知府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麽回事,别问为什麽,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著呐,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
查案时顶著压力顶著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著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
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
审到最後,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撑不住了。
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後的一幕又一幕。午後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
“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
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麽?”
“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著门框,提著鸟笼,逗著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四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著方入学的幼童。
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麽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
严凤楼恨声冲说他一句:“寒舍简陋,委屈了侍郎大人。”
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隔著一张小小的书桌俯身探到严凤楼面前:“凤卿,过了这麽多年,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话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感怀似追忆,又似嘲弄。严凤楼冷冷道:“顾侍郎听风说雨的本事不是人人都会。”
不知该赞他好涵养还是该说他真虚伪,顾明举的脸色始终不变。只是目光忽然下落,移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上:“就算被人欺负,也不该不吃饭啊。我看,不如让飘雪姑娘拿去热一热吧。”
似乎早知身後有人,他捧起托盘徐徐转身,一脸和煦笑容。严凤楼不由自主随著他的动作望去,一身红衣的飘雪不知何时站到了门槛外。
顾明举道:“闻名不如一见,飘雪姑娘比传闻中更动人。”
飘雪也是笑,盈盈走到跟前将托盘接过:“顾大人也比传闻中更俊朗。”
不待顾明举回答,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顾明举再度回头,笑容中显出一丝虚假:“赴任途中还能救得不愿为娼的青楼女子,凤卿,你的桃花运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这也能让你感叹麽?”严凤楼忍不住嗤笑他的夸张,“论风流,我哪里能同你并提而论?”
传闻中,官场上春风得意的顾侍郎,情场上也是一帆风顺得叫人眼红。梨园里的头牌、青楼中的花魁,说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红颜知己:“顾侍郎哪怕什麽都不会,光靠一张漂亮的脸就能傍著女人吃一辈子。”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话得太出格,严凤楼神色一紧,赶忙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懊恼的神情。背後的顾明举已经忍俊不禁:“凤卿,你啊……”
严凤楼原以为他会笑,谁知,笑了一阵,却听见他的叹息:“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积蓄却连个像样的小院都买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先是任许昌县,後转调新淮。因开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调泰州。泰州府知府大寿,你没有随礼,於是同年後又被发往冀州。刚安顿下三月,审了一桩米行失窃的案子,牵连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当年一同中举的,我就不说了,单说考试不及你的那些,或调任京城或统辖一方,再不济也是个知府,只有你,从候补县丞到县丞,就那麽一丁点长进,公堂之上还被迫得左右为难。严凤楼,我远远坐在京城里,都觉得你可怜。”
他细细数著他一路为官的经历,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记得清晰。
严凤楼抿紧嘴听。顾明举再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後:“严凤楼,你知道怎麽做官吗?就这麽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麽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知府生平有什麽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找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沈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沈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麽?”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沈沈地在书斋上罩著,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著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麽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著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麽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著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麽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著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麽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爽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严凤楼平静地看著他:“我能做的,只有这麽多。这是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实则,大路千条,唯有这一条活路。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後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刹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
第四章
往後,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著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著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著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著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著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抿著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著说反著说,说著说著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後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著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知府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
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麽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著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只是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於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後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干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气得瞪起眼睛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後,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著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他按著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在朝中素以性情阴晴不定著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麽写,口气太硬,张知府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知府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知府多加几句赞美,敬问知府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著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麽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竖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著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著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麽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
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他一手懊恼地撑著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
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著怎麽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麽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後事?”
“是吗?”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
顾明举猛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我瞒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後,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
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著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却没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著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著笑,随著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著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著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後,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杜远山。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
阅历尚欠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逾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麽我不愿同你游城。”
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想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麽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後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仿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麽,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後在南安书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
他不再戏弄杜远山,转身走出几步,兀自一人负手而立,口气中几分高傲几分狂放,“只是於我顾明举而言,严凤楼不只是同乡同窗,亦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吗?”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风宴,他从不忌讳将自己与严凤楼那段不能说清的过往示於人前,也从不惧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
凤卿、凤卿,当日我苦苦求学愿得一个功名,於是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後来他汲汲营营愿成一番事业,於是一路青云睥睨天下。而如今,我只愿天下唯我一人能将你如此亲昵称呼。
丢下张口结舌的杜远山,他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头颅高昂衣摆蹁跹,姿态如许赫赫扬扬,仿佛云端天君下得凡尘。
顾明举走後,天边刮起飒飒一阵秋风,雨点淅淅沥沥而下,打在枯叶上,滴滴答答地,传进耳里,落上心头。
自来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儿家娇养深闺,出阁时单只要担得起“柔顺贤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儿却任重道远,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当名留青史。若读书,则学富五车名扬四海;若从商,则财源广进金玉满堂;若入仕,理所当然该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唯有如此这般,才算当得起“光宗耀祖”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家乡的年迈父母才能在远亲近邻的交口称赞声里抬头挺胸扬眉吐气。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学念书的,谁家父母不点著自家一脸脏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脑袋,额角爆著青筋恨声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里的顾侍郎!老娘什麽时候才能倚著你这个小讨债鬼过一天舒心日子哟!”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於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折叠,按著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後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被打断的公文还铺在面前,严凤楼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抬手悬腕,执著笔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杆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
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著自己的,望著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後,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一点长进都没有。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後,他这麽问,还是维持著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中眸光闪烁。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欢你”,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於口。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著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止住了脚步,不知被什麽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
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麽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急急忙垂下头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了,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著,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
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麽关於本县的传说?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著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著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著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他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仿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第五章
人都说,年老之後最容易记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br /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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