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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第17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未知

    当时错第17部分阅读

    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嗤笑一声,道;“回去?回哪里去?”

    霍纲被她的傲视逼得垂下首来,不再相劝。

    泠霜睁开眼,最后再望了一眼那张熟悉的脸,看着士兵训练有素地将悬绳放下,将头颅取下来,装进了匣子。

    三日示众之期已到,段潇鸣下令安葬他。

    士兵们捧着匣子,很为难地站在原地,等待她有什么命令。围观的百姓早已被驱散,一时寂寂无声,静得让人发怵。

    泠霜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城头,凛然拂袖,转身向前走去。

    霍纲本以为她要回去,没想到却是往相反方向走,微愣一瞬,立马回过神来,紧跟上去,刚要开口询问,却听见旁边忽然有人叫道:“公主殿下!”

    泠霜与霍纲俱是一惊,同时看向声源处。

    “公主殿下!”说话人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想要上前,却被亲卫强行制住,反手压在地上。

    “公主殿下,您不记得小人了吗?小人是孙章平啊!”孙章平半张脸被按进了地上的积雪里,整个人还在勉力挣扎,身上只一件褴褛不堪的破棉衫,整个人邋遢地如乞丐一般。

    “孙将军?!”泠霜微微吃惊,忙命侍卫放开他。

    孙章平一脱钳制,两三步便到了泠霜面前跪倒,泪泣着深深一叩首,哽咽难当地道了一声:“公主……”

    “将军,泠霜不再是什么公主了。”袁泠霜长叹一口气,想要扶他起来,却不知道从何扶起,索性不扶了,就这样背风站着。

    “公主此言差矣!大周朝安然尚在,您是堂堂帝女之尊,怎可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孙章平闻言,忽然支起身子来,血红的一双眼,灼灼地盯着泠霜,句句咄咄逼人。

    “是么?以前的事,我早已不记得了,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也与我没有干系了。”泠霜轻浅一笑,垂目道。

    “小人不信!您至今还身着长公主章服,就证明您心中一日不曾忘了故国!”

    泠霜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嘲讽一笑,拔下了头上一根簪子,拎起裙摆就是一刺一拉,哗啦啦衣料撕裂的声音,千丝万缕,顷刻断裂。两边的百姓连同霍纲与孙章平,都惊呆了。待众人回过神来,半幅裙摆已经被撕下,扔在了地上。

    “将军好自珍重吧……”泠霜冷冷出声,转身欲走。

    “三小姐!”孙章平情急之下,站起身来,叫了昔年旧称。他本是袁家的家奴,自小就是袁昊天的贴身小厮,后来袁昊天从军出征,他亦前往相随,多年出身入死,从小小一名百夫长一路升迁,当上了参将。

    因着这层关系,泠霜自幼与他相熟,也是身为亲厚的。

    听了这一声,泠霜果然停下了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

    “以前的三小姐不是这样的!”孙章平见她驻步,以为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立即上前追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

    泠霜回头,看了他的眼神,便已明白他这句的含义,无力地摇摇头,慨然长叹,道:“孙叔叔,以前的天下,以前的袁家,也不是这样的……”言毕,继续往前走。

    “将军有遗言要章平带给三小姐,您难道连这个也不想听吗?”孙章平想要继续上前,却被霍纲一个箭步出来隔开,他近不了泠霜的身,只能冲她的背影喊道。

    泠霜果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霍纲道:“放开他!”

    霍纲为难地看着她,见她眼底的决绝,只能放开了手。

    “说吧。”泠霜平静道。

    孙章平上前,深深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双手交叠在一处,作势要行叩拜大礼的模样,还未等泠霜开口说‘免了吧’,他已经从袖中拔出一把暗藏的匕首,高声怒喝道:“妖妇,受死吧!”

    亲卫尽是精锐,突逢此变,早已一个个拔出刀来,齐整整一片宝刀出鞘声里,孙章平纵身一跃,握着匕首径直向泠霜刺去。

    袁昊天番外有匪君子

    国风·卫风

    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公子!公子!您别跑!别跑啊!”彼时年方七岁的孙章平,一溜烟地追在袁昊天后面,满院子乱跑。

    “起开!起开!都给我起开!”九岁的袁昊天从台阁书房里一路跑出来,嬷嬷丫鬟们纷纷闪避不及,手里的托盘的全都打翻了。

    “公子!您快回去吧,一会老爷知道了,又得罚您了!”孙章平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道。

    “你别跟着我!走开!”袁昊天绕过中庭,一路风风火火进了上房,院子里正在洒扫的仆妇俱是一惊,谁也没拦住他。

    “娘!”袁昊天径直冲进了内室,一下扑到了母亲的怀里。

    顾氏夫人一见他这样,心下已经了然,定是又在书房闯了祸,把先生气走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袁夫人拈帕一挥,满室的下人纷纷退下。

    “来,告诉娘,这回又是因为什么,要闹别扭啊?”袁夫人将埋在怀里的小脑袋扯出来,轻轻擦着他脸上的墨迹。

    “孩儿不要念那些无用的东西!您跟父亲求求情,就让孩儿去学功夫吧!”袁昊天抱住母亲的胳膊,一个劲地蹭啊蹭,撒娇耍赖。

    “你这孩子!”袁夫人板起脸来,伸出套着护甲的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戳,怪道:“你不是不知道你父亲的脾气,最听不得这个!你却偏偏要捡他不爱听的来说,合该受罚。”

    “孩儿不怕受罚,只要爹爹同意让孩儿学功夫!”袁昊天满脸恳求地望着母亲。

    “都说你像你父亲,为娘看,你是别的没继承,光继承了你爹的犟脾气,你竟比他还要犟上几分!”袁夫人无奈地长长叹了口气,将手插到他两腋之下,抱起来挨着自己在湖绿团福锦垫上坐了,语重心长道:“圣人之道是经世治国的学说,里面都是大道理,是人生在世的立身之本,你将来必定是要上辅君王,下安百姓的,不好好学那些治国的道理,却整日想武枪弄剑,哪里像大家的公子,哪里对得起这门第?!”

    “母亲教训的是,”袁昊天离座,站起身来,正对着母亲深深一揖,正色道:“可是,孩儿觉得,男儿旷立于天地,当与卫青、霍去病那样,有‘虽远必诛’的气魄,却不是总在书房里读那些腐朽文章。”

    袁夫人着实被他这话楞了一下,柔声问:“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没人教孩儿,孩儿常习诗书,也看了一些道理,孩儿觉得,破胡虏,扬国威,保家卫国,这才是身为男儿当做的事!”

    袁夫人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不再说话,只叫他跪到庭院里去,等他父亲下朝以后发落。

    “他真这么说的?”刚刚还一副怒气冲冲的袁懋,听妻子讲到袁昊天的那番话,不由抬起头来看向妻子。

    “妾身也是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了。”袁夫人淡笑着轻轻点头。端起一只天青釉的山水盖碗,双手奉于夫君。

    “嗬!倒是有几分曹家二郎的样子!”袁懋接过了,拿着盖子轻轻刮了刮茶沫子,低头轻轻啜了一口。

    “夫君这话就未免抬举他了!想来,不过是孩子一时贪玩的话。昊天自幼便顽劣异常,都是妾身疏于管教了。”

    “夫人切不可这样妄自菲薄。”袁懋轻轻放下茶碗,拉过妻子的手握在手里,幽幽一叹,道:“昊天这孩子倒是与为夫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是,他何尝知道这军功彪炳背后的艰辛,自是不能体谅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这孩子天资虽高,只是实在难于管教,就怕他一着不慎,倒成了祸害。难呐!”

    “夫君的担忧,也正是妾身所忧心的。妾身最怕的,就是昊天也养成了纨绔子弟的习气,成日只会不务正业,那妾身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这孩子就跟匹野马一样,性子烈得很,等闲听不进去劝,难于约束,管教起来,真是难如登天啊!”

    袁懋深蹙了眉头,慨然长叹。他老来得子,自然是对袁昊天疼爱得紧,不舍得真的为难他,却又不敢放松管教,难啊难!

    顾氏夫人一见他撂下这话来,心底已有了计较,只道:“如何不是呢!就这一年里,已经气走了三个先生了,如今,怕是再没人敢到咱们府上来执教了。”

    “夫人有话,不妨直言。”袁懋看了对面妻子一眼,眼底微微浮上一抹笑意,已知妻子有了对策,便复又端茶,啜了一口。

    “依妾身浅见,昊天只是缺一名良师引导,正所谓千里马与伯乐,只要择到良师,昊天定能成大器!”

    “夫人心中的伯乐人选是?”袁懋单刀直入,问道。

    “岐山陆闻庭。”

    “就是五年前那个罢官还乡的翰林编修陆闻庭?”袁懋侧首低吟。

    “正是。”顾氏夫人含笑点头。

    那一日,袁昊天被罚跪到天黑以后,就回去了,也没有人跟他提起任何事。直到一个月以后,他被送出京的那天,袁夫人才将这件事告诉他。

    “孩儿不要离开您!”袁昊天万般不情愿地抱在母亲腰上,他本是要求母亲让他学武艺的,如今却要把他送到别的地方,还是继续读那些腐儒文章,离家的伤感与内心的不悦纠结在一处,缠着母亲就是不肯放手。

    顾氏夫人进门以来,多年也就得了这一个稚子,上头却是还有过一个,可惜不到三岁就夭折了,如今这个是她的命根子,这么小就要送走,离了自己,自然也是舍不得的!只不过陆闻庭那边回话过来,他收下这个弟子,算作昔年老王爷对他知遇之恩的回报,只不过,他是断不离开岐山的,要教,自然要全托给他,十年之内,怎样管教,都得听他的。

    所以,总是千般无奈,终究要送了他过去。

    看着袁昊天的马车越行越远,袁懋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安慰道:“又不是不会来了,三年就能见上一回,只要是为了昊天好,咱们该开心才是。”

    顾氏夫人含泪点了点头。

    岐山与临安相去甚远,舟车劳顿,足足走了半个多月才到。

    陆闻庭隐居深山,择了一处风景秀美之处结庐而居。

    袁昊天一跳下马车,便见数间茅屋闲临水,隐隐点在垂杨烟柳里。户前一条数丈宽的溪流经过,小石桥横架其上。 黄鹂一两声入耳,原本郁结的心情瞬间豁然开朗。

    随行的家仆已经去叫门了,出来的是个老叟,二人交谈了几句,老叟便让他们稍后,转进后院去请家主。

    袁昊天在院中信步踱着,忽见墙角一列竟是两架兵器,刀枪剑戟齐全得很,即刻被挑起了兴趣,随手抽出一支长矛来,兴冲冲地胡乱地摆舞了几下。

    家奴见了,怕他伤着自己,忙聚上来要阻止他。此时他正玩得起劲,如何肯放下?将矛头对外,家丁们一个都近不了身去。

    陆闻庭出来,见到的便是此番情景。他非但没上前劝阻,而且还气定神闲地袖手站在一旁作壁上观。

    袁昊天看见了他,一时心中激愤,便想恶作剧地吓吓他,突然间就将矛头刺向他。

    众人皆是大惊,唯陆闻庭依旧负手站着,浑然不动。

    就在矛头离他半尺之处,电光火石之间,他一革一带,已经夺下了袁昊天的长矛,还将他撂倒在地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袁昊天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他就这样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只仰起了头看他。

    “为何要选这件?”陆闻庭将长矛重新插回兵器架上,语气无波无澜。

    “一寸长,一寸强!”袁昊天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昂首高声答道。

    “三军夺帅,单用强便可的么?”陆闻庭依旧淡然相问。

    “不是。”袁昊天虽不甘愿,却依旧如实照答。

    陆闻庭从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把剑抛来,袁昊天忙扑去接住。

    “收好它,等你哪天能打败我,你就能离开这了!”陆闻庭转身离去,唤方才的老叟来安顿他。

    从这天起,袁昊天便在心中立下了目标打败眼前之人。

    为了这个目标,他开始了十年的学剑生涯。

    也是在他成年之后,才真正体会到当初父母为他择师的用心良苦,陆闻庭除了曾经出仕,当过翰林编修外,更是一位剑道大家,当时天下南北二宗,陆闻庭正是南宗的嫡派传人,只因他曾经受过袁昊天外祖父的恩,才肯答应收下他当关门弟子。

    在岐山的这十年里,他得到了他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可以说,他的一生,几乎都活在了这十年。

    “公子,您还要去哪儿呀!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孙章平拎着大包小包跟在袁昊天后面,看他还要往人流里挤,便急了。

    袁昊天却不管他,径直进了一家绣线铺子,半天才出来。

    “我说嘛,公子也连误了时辰受罚也不管,原来是给柔小姐买绣线呢!”孙章平凑上前,挤眉弄眼地调侃道。

    “前日见小柔的绣线没了,今天正好帮她买了,也是顺道!”

    “哦~~~是顺道啊~~~”十一岁的孙章平拖着长长的调子,摇头晃脑地将‘顺道’二字咬得特别重。

    “还不快走!不然就真误了时辰了!”袁昊天在他脑门子上一拍,转身便走了。

    袁昊天番外但为君故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紧赶慢赶,果然还是误了时辰,天暗以后,山路更是难走,等回到了陆家,已是柳梢头上新月偃。

    陆闻庭是个性格极其古怪,陆家统共就四个人,除却一对老仆康伯和康婶,就是陆闻庭的独女陆茜柔了。

    陆闻庭是个极讲究规矩的人,误了饭点,便没有饭吃,任谁也必须遵守。

    所以,袁昊天远远看见那个倚门而望的小小身影,就知道晚饭已经结束了。

    “昊哥哥,你们怎么才回来呀!爹爹可生气了呢!”茜柔比孙章平还要小一岁,十岁的女童,梳着一排小辫,月色映着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一见他便跑过来牵他的袖子。

    “没事!”昊天冲她咧嘴一笑,先到陆闻庭房里去向他请安。

    陆闻庭从来不喜欢训人,所以,一会功夫就出来了。

    “怎么样?爹爹要怎么罚你?”茜柔本是坐在廊下的台阶上,见他出来,忙关切地上前去问。

    袁昊天知道她担心,便朝她龇牙一笑,好不潇然,道:“还能怎么,老规矩,院里跪着呗!”

    仍记得那夜满天星辰,平岸小桥,千嶂环抱。茅屋数间,窗扉窈窕。湍湍清流在耳,透着柴扉望出去,粼粼水面,映着月光,荧荧璀璨。晚风微拂,屋后园子里那一片茂林修竹,沙沙以乐。

    半夜人声寂寂,他跪得几乎要打瞌睡。

    似梦非梦之间,便听见她怯怯的一声唤来:“昊哥哥。”

    他直挺挺地跪着,寻声望去,却见她从屋子的阴影里转出来,身上还着着寝衣,杏色的单衫,飘在风里,衣角一摆一摆地,柔弱地叫人心疼。

    那时月已西斜,一轮满月挂在她身后,她整个人沐在皎洁银辉里,发辫都已经松开了,长长的头发垂在脑后,乍一看却是翩若惊鸿,娉婷袅袅。

    他知她定是才从床上爬起来,脸上笑着,双手抱在胸前,蹑手蹑脚地向他走来。

    “夜里凉得紧,这个时候出来做什么?!竟连件衣服也不知道披!”他一把拉她蹲下,将二人的位置对调,自己跪在迎风处为她挡风,压低了声音数落道。

    她却只呵呵笑着,因不敢笑出声来,脸上的表情越发可爱,眼睛几乎要眯成两个弯儿。

    “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她冲他炫耀一般地俏皮笑着,尤带了浓浓稚气,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却是用干净的帕子包着,交到他手里,竟是暖暖的。

    “烧饼?”袁昊天打开了包着的帕子,险些惊叫出声。

    “还是温的哦!我怕凉了,一直抱着它捂在被窝里,等爹爹房里的灯熄了才敢出来。”

    袁昊天看着她,竟不觉得春寒料峭,仿佛山野间的野蒿全在这满月的夜里开遍,朱朱粉粉,点缀在青山绿水之间。

    她头偏目蹙,香鳃冻出了一抹晕红,催他趁热快吃。

    他一时语塞,心似被一只手狠狠揉了一下。说话间从袖里掏出了几绞绣线,放到她手里,道:“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就都买了些。”

    “你是为买这个才晚回来了吗?”茜柔偏着头看他。

    十三岁的少年,心智已日臻成熟,却也是格外别扭的年纪,转开了头,道:“才不是呢!这不过就是顺道出去见着了,顺道手里有几个散碎银子,放着嫌烦,正巧见了有卖这个的,左右买了哄你玩罢了!”

    就为了这一句,茜柔当夜哭着甩袖而去,整整一个月没理他,最后不知赔了多少不是,才算了了。

    茜柔自从父亲辞官归隐后,便一直住在这深山里,平常虽然也偶尔有山里的农家孩子来玩,不过,总还是冷清得很的。

    后来袁昊天来了,家里才算有了同龄人,热闹多了。三个孩子常在一块打闹,陆闻庭也没有约束地特别严。

    陆闻庭是科甲出身,曾经是殿试第三,当届探花郎,学问自然是不用说。所以,日常的课业,常常是上午习文,下午习武。习文的时候,茜柔与袁昊天同窗而学,到下半天袁昊天学剑,她便要随康婶学女红针黹。

    陆家家规,剑术传男不传女。

    茜柔是在正月十五这一日生的,因为她母亲生前极喜欢红色,性格极为温婉,陆闻庭夫妇伉俪情深,所以,才给她取名叫茜柔。

    茜柔的母亲死于难产,陆闻庭深爱其妻,在她母亲临终之前,发誓终身不再续娶。

    每逢她生辰,便是亡母忌辰,这一天,陆闻庭总格外悲伤,自然不会有心思为她过生日。所以,茜柔长到十二岁,连一回庆生都不曾有过。

    元宵节的这天,吃了晚饭,袁昊天三个人又聚到了后院给茜柔扎花灯庆生。自从袁昊天来了以后,每年都这样给茜柔过生日。

    孙章平拿着砍柴刀,剁了好多细竹丝,又一根一根削开了,放在一边。

    袁昊天取了浆糊和事先买好了藏起来的花纸,看见茜柔意兴阑珊地坐在旁边看孙章平削竹子,脸上一丝欣喜也没有。

    “怎么了,不高兴么?”放下了东西摊在地上,他问。

    “不是。”茜柔低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十二岁的女孩儿,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是,她却整日愁眉不展的。想来也是,每年都是一样的节目,连个盼头都没有,换谁也高兴不起来。

    “每年都是这样,哪能回回这么高兴。”茜柔双膝并在一处,双肘支在上面,二掌齐托着腮,垂头丧气地说完,转而举头仰望明月,无比神往地叹道:“要是能下山去,看看元宵灯市,那该有多好啊!”

    “呵呵……”茜柔一手被袁昊天牢牢牵着,另一手高高地提着裙摆,小跑步地跟在他后面。

    本来今夜袁昊天给她扎了个兔子灯以后,三个人各自回房睡觉了。谁知过了一会,她正心情失落地躺在床上看月亮,就听见有人来敲门。

    她开门一瞧,却见他头戴儒生冠,衣着湖色团福锦,外罩了一件素纱袍,足蹬白底千层皂靴,腰垂白璧平角荷包,执扇在手,站在月下,衬得整个人衣冠胜雪,如芝兰玉树。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穿衣服,不然天亮之前可赶不回来!”袁昊天拿扇柄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怨怪道。

    茜柔这在幡然醒悟他意欲何为,惊喜之余几乎要大叫出来,幸而袁昊天早一步捂住了她的嘴巴,不然,肯定当即就把陆闻庭吵醒了。

    “你别再笑了,也不怕人听见!”袁昊天受不了地抱怨道。

    “这么远了,爹爹听不着的。”茜柔两眉弯弯,又向他挨近了些。

    “谁听见了也不好!你是女孩家,名节很重要的!要是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说你呢!”袁昊天老气横秋地白她一眼,说教道。

    夜间山路难行,袁昊天一边在前头引着路,一边眉头紧咒着,嘴里老不停地絮絮叨叨数落着,十足的几分严兄训妹的架势。明明是他主动带人家犯罪,如今倒像是茜柔逼着他,他倒成了受害者了。

    “我不怕人家说。”茜柔微笑着看着他的侧脸,心中好不欣喜,吐了吐舌头,回嘴道。

    “哪有女孩家像你这样的!”袁昊天一甩她的手,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看着她。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咱们赶快走啦!”茜柔怕他真的半路撂摊子,忙上前卖乖,主动牵他的手。

    半夜的深山,静得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二人为了赶路,特地抄了小路走。身边皆是千年的参天古木,丰枝茂叶,将满月也遮得不见。一路在荒地里走,袁昊天都先把两边伸出的扎人的灌木枝条用匕首挑开了,时不时地回头叫她不要害怕,告诉她这条路他是常走的。

    茜柔温顺地紧紧跟在他身后,他问一句,便答应一句,其他便不再多言。她素来胆小惯了,可是今天却一点也不害怕。甜甜的笑凝在嘴边,是不是地看看他腰上垂着的小荷包,那是他前年过生日的时候她做给他的。四周围静得很,她连他的喘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一下一下地,沉重却不紊乱,听得人莫名地心安。

    元宵节本就是大节,热闹无比。自幼清净淡泊惯了的茜柔第一次见着了这样的阵势,一双眸子明若点漆,新奇不己地眨巴眨巴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

    赶会的、烧香的、卖香表的、卖吃食的、雇轿的、赶驴的……闹轰轰就如同炸锅一样,人流拥挤地如潮水一般。

    街面上商铺林立,每家每户门前都摆设着各种造型的彩灯,有挂的有立的有举的……

    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都摆在地摊上叫卖。茜柔看了什么都觉得新鲜,一会看见卖草编的,一会看见捏泥人的,一趟一趟地扯着他的袖子,激动地感叹不已。

    他看她如此高兴,心中也甜得紧。她要什么,他便给买什么,不一会儿,手里已经大大小小提满了东西。他腾不出手来牵她,便叫她拉紧自己的衣袖,再三叮嘱之后,才重新挤进人流里去。

    走到城隍庙一片的时候,正好舞龙的过来,看热闹的人更是拼命地聚拢来,围观的人挤得像贴烧饼似的一个贴着一个。

    他怕与她被人潮挤散,看着后头抬着城隍老爷的神位过来,忙将她圈进怀里。庙门口大串大串的鞭炮放起来,轰轰隆隆地。

    茜柔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兴高采烈地大笑,扯着嗓门冲他喊话。

    他只见她朱唇在那里一闭一合的,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啊?你说什么?!”袁昊天只得俯身偏头,将耳朵凑到她嘴边。彼时袁昊天十五岁,已是十足的翩翩少年郎,比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茜柔要沉稳懂事得多,个子也比她高一头有余。

    茜柔明眸蔓睐,璀璨胜满天星子,看他垂首下来,剑眉英挺,目中含笑,俊逸非凡的面目近在咫尺之间,似有信凉风拂过,无边秋月来照。霎时间心如鹿撞,怦怦之间,她的脸隐在他的脸投下的阴影里,也不知哪来的冲动勇气,竟不顾一切地仰首将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点。

    蜻蜓点水般一吻,却把两人皆震得如遭电击。

    百串鞭炮都燃尽了,刹那间静了下来。二人谁也没有动,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彼此的鼻息喷在对方脸上,吐纳的却是对方气息,就仿佛二人的心脉连在了一处。

    莲并蒂,树同根。只愿君心似我心,断不负相思意!

    忽然庙门前烟火齐放,千万株火树银花,一同绽放,最近的一株正在她二人身边,五光十色,映亮了彼此脸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茜柔鼓起勇气,抬眼看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个白首之盟,我早已许给了你。

    袁昊天番外硕人其颀

    诗经·卫风·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袁昊天只觉整个人浑浑噩噩,仿若在梦中。

    烟火燃尽,人流又开始涌动,他被旁人一推,手中两个泥人脱落,掉到了地上。

    “呀!”茜柔低呼一声,忙俯身要去找。

    袁昊天将她一把拉住,喝道:“你不要命了!”如她这般贸然,非给乱脚踩死不可。

    “可是,泥人!”茜柔急地扯了他的袖子就要拨开前面挡着的人,可是她这点力气,无疑是蚍蜉撼树,那里动得了分毫。

    “不过是个泥人罢了,回头再重买两个就是了。”袁昊天劝道。

    “我不!我就要它们!”茜柔倔强地坚持,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这一对泥人不比其他,却是方才卖泥人的老翁说他俩俱是人中龙凤,大富大贵之相,专门照着他俩的模样现捏的,老人家手艺精湛,不过一会功夫,竟捏得八分神似,可把茜柔高兴坏了。

    小女儿情思,这样一件东西可比别的都要意义深远地多,哪肯轻易舍了去。

    袁昊天见她这般着急,泫然欲泣的模样揪得他心疼。思量之下,便让她务必站在原地别动,他自己挤进人流里去找。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月色越发分明,清华如水,袁昊天捏着找回的泥人,回到原处,却哪里还有茜柔的影子。顿时将被踩烂的泥人连同身上挂的大包小包扔了,四处搜寻她的身影。

    “茜柔!茜柔!”他已然情急,此时心中恼了自己千万遍,为何要多事带她出来。焦躁之火,忧焚之心,脚下步子越迈越大,喉中声音越喊越高。

    时辰越来越晚,街上人流也渐渐稀了,他心中如万蚁钻心,将自己骂了千万遍,要是茜柔出了事,他定也不会独活。

    他狠狠地攥着折扇,紫竹扇骨几乎要被根根捏断。

    忽然一阵躁动,抬头便见宝马雕车驶过,馨香满路。

    “昊哥哥!”

    这一声恍如天籁的唤声里,他一瞬地抬头。

    蛾儿雪柳黄金缕,却见她笑语盈盈,站在街对面看着自己。

    众里寻他千百度。个把时辰的功夫,他却像是在天堂与地狱间来回了几趟。

    而今蓦然回首,那所谓伊人,却正在,灯火阑珊处。

    彩灯绰绰在她身后,喧闹的鼎沸人声悉数在这一刻成了静音,街上闲人也皆散做了烟尘。

    他的眼中,只有一个她!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匪我思且,匪我思存。

    原来,他只看得见一个她!原来,只有一个她!

    “不是叫你站在原地别动吗!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心有余悸全部在这一刻化作了严声厉斥。

    “又不是 我要动的,是被人家挤出来的嘛……”茜柔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低低地耷拉着脑袋,小小声地辩驳道。

    “那你这么久去了哪里了!”袁昊天没好气地问。

    茜柔闻他此问,便笑盈盈抬起脸来,扬了扬手中道:“我去买这个了。”

    袁昊天看去,却见她她手里握着一团丝络,宝蓝色的络子,一根根拧在一起。

    “叫你买了许多次,却从来不上心,总是买不对颜色,如今可算是好了,正好给你打个络子做剑穗!”

    “不听话跑开去,竟就是为了买这个东西!”袁昊天觉得可气又窝心,这傻丫头竟跑去买这个东西了,也不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只身一人有多危险。

    “什么叫这个东西!如今你大了,以后做了名满天下的剑道大师,佩剑上要是连个像样的穗子都没有,仔细叫人笑话了去!你看爹爹的剑上,便是配着极好的剑穗。”茜柔一脸认真地谆谆教导他剑穗的重要性,还有半句,她却不敢说出口:她爹的剑穗,就是她娘打的。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哪里那么多的穷讲究,”袁昊天咕哝一句,又道:“再不许自作主张跑开去了!”

    茜柔冲他甜甜一笑,重重地点点头。

    袁昊天拉着她要走,忽然被她曳住。只见她从手中的一团丝络里抽出一根,将一头系在自己腕上,另一头系在他的腕上,还特意都打上了死结。

    “这样,就不怕了。”她心满意足地完工,抬头冲他笑着,得意地将手腕举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打了死结,一会可怎么解呀?”袁昊天看着她精心所打的两个死结,一笑道。

    “就是要解不开,解不开才好呢!”茜柔低不可闻地含糊了一声。

    “嗯?你说什么?”袁昊天听她自言自语地咕哝,便问。

    “没什么,咱们快走吧!”茜柔一笑,拉着他走了。

    袁昊天告诉茜柔泥人被踩烂了,茜柔不免沮丧。二人又循着方才来时路,想找到那个捏泥人的老翁再重新捏一对,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最终只有带着失望而归。

    “昊哥哥,你说,临安城里的灯会,是不是比咱们看到的还要热闹地多?”回去的路上,茜柔累极,走不动了,袁昊天只好背着她。

    小女孩j计得逞,伏在他的背上,笑得好不开心。

    “你不是生在临安的吗?没见过吗?”

    “人家很小就离开了,哪里会有印象嘛……”

    “我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了。小的时候在府里,也只跟着父亲和母亲出去看过一回,只记得西子湖上,都是各家的画舫,划到远处看岸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彩灯,数不胜数。”

    “那不是跟天上的星星全都落到了凡间一样?!”听了袁昊天的描述,茜柔开心地大笑。

    “是啊,还真就跟那一个样。”袁昊天也笑了起来。

    “那就是‘疑是星辰落九天’了!呵呵……”茜柔双手抱在他的脖子上,咯咯咯地笑起来。

    “就你聪明!”袁昊天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真想去看看啊……”笑声渐歇,茜柔忽然怅声慨叹道。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袁昊天倒是真心吐露,不是安慰敷衍她。

    “没有的。爹爹说过,此生不会再回临安了的。”茜柔声音陡生悲凉,仰头望着满天繁星,低低念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这是师傅写给师娘的?”袁昊天知道她难过,便柔声相问。

    “嗯。”茜柔微微点了一下头,将脸侧过来贴在他背上,仿佛是在寻找支撑与庇护一般,幽幽然道:“你别看爹爹他对你好严厉的样子,其实爹爹好可怜的。自从娘亲去世以后他就很严肃,对人也很冷漠。康婶说,以前爹爹不是这样的。”

    “那师傅以前是怎样的?”袁昊天问。

    “嗯……康伯说,爹爹以前是个纨绔子弟,就像,就像……”茜柔偏着头,努力地想在脑海里揪个恰如其分的形容词出来。

    “五陵年少争缠头?”昊天停了停脚步,微微转过头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样子。”茜柔激动地几乎要从他背上跳下去。

    昊天忙连声喊道:“大小姐!你可悠着点!小生这把骨头要散架了~~~”

    “呵呵……”茜柔头一回见他这般戏谑的样子,故意细着嗓子自称‘小生’,越发笑得手舞足蹈了。

    “停下停下!小心真掉下去!”昊天这回换了正经语气,怕她真掉下去,又把她整个人颠颠正,然后才继续赶路。

    好一阵子都听不见背上之人唧唧喳喳,袁昊天以为她困了,便也不再吵她。

    “昊哥哥,你说,是不是普天下的男子都喜欢身在花丛?难道就没有一个能从一而终的吗?”一直沉默的茜柔忽然出声,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昊天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突然有此一问,颇为疑惑地反问。

    茜柔伏在他背上,长长一声叹息,道:“我姨娘说,爹爹年轻的时候,可谓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就连苏纤纤也是他的红颜知己。”

    “就是那个洛阳名妓?!”袁昊天吃惊不小,挑眉问道。

    “别的不知道,这个你倒知道得很清楚!”茜柔在他背上捶了一记,咕哝道。

    “咳!不过偶尔听说嘛。她与师傅怎么了?”袁昊天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忙转回正题。

    “嗯!姨娘说,苏纤纤曾经为爹爹闭门谢客,洗尽铅华,穿麻钗荆要从良。”茜柔也不真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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