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20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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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段军!
初闻此讯,顾皓昶几乎要兴奋地拍案而起。果然是致命伤,一击即中!
齐国满朝上下,几乎全体一致赞成顾皓昶的‘静观其变’政策。这班老夫子,要他们谈子曰诗云,自然个个都是高手能手,但是若是要他们去谈打仗,一个个就如谈虎色变。何况段军骁勇,凉州一役,震慑中原,举朝上下无论是半生戎马的老将还是初出茅庐的青年将领,莫敢与之争锋,巴不得安安分分地静守,坐山观虎斗,如今宁王却一声不吭就去搔老虎的痒,要是把老虎惹毛了,反身扑过来,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文臣武将,一致‘愤慨’,全都联名上折要求严惩宁王,削夺其兵力。原本宁王党的大臣,也纷纷倒戈,加入联名上疏的行列。太后见众怒难犯,虽有心袒护,却也无力回天,只得点头,任顾皓昶处置爱儿。
段潇鸣也是未曾料到顾皓熵竟会从成都出兵奇袭壅城。半夜火攻中军大营,来势又快又猛,士兵犹在梦中,便有被顾军冲入营帐乱刀砍死,乱蹄踏死。
不过段军素来反应敏捷,顾皓熵的奇袭也仅仅是引起了极小的马蚤乱。他们本想打个壅城大捷,却是从来也没有与段军交过手,对其所知都是来自于‘听闻’,未料到其应变之速如此快,一看情形不对,刚要回头撤军,却已经被重重围住了。
时月正中天,泠霜亦被惊醒,着着单衣就从被衾里爬起,站到高处一望,城外大军营帐果然一片火光,熊熊烈烈,跃然穿透云层,杀伐声四起,响透天际。
她不禁觉得微微心悸,手覆在胸口,紧紧地抓着一方衣襟。段潇鸣今夜去巡查了,未曾回来。
哑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将臂弯里挂着的一件孔雀绒披风披上她的肩头。
她系带子的手猛地被泠霜抓住,十指的指甲抓破了她的手背。
哑儿吃痛,睁着一双大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苍紫的夜色低垂,天上一勾新月挂着,正悬在泠霜头顶,远处看去,仿佛那勾新月是挂在她的发上,作了一枚透光的精致发饰一般。
她只见泠霜微微地侧低过脸来,朝她笑着,唇齿轻启,让人如沐三月熏风。
“过了江就到临安了,离开了这么久,你可想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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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消香断有谁怜
哑儿闻言,脸上瞬间惊变,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我倒真是很好奇,他究竟许了你什么,能让你如此为他牺牲,不知,今日你是否能为我解疑呢,徐才人?”泠霜放开了她的手,唇边漾出一抹笑意,春寒料峭,夜风撩起她鬓间的散发,拂在空中,映着远方火光,恍惚间竟透着一种妖媚。
“公主就是公主,”见也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徐琼素脸上清浅一笑,双手松落落垂在身侧,开口道:“还请赐教,琼素哪里出了纰漏?”
泠霜散漫地转过身来,抬手轻轻将鬓旁散发微微拢向耳后,轻薄的广袖在风里飞扬成绚美的弧度,她轻轻一声笑来,声音无比慵懒,道:“他用人,素来谨慎无比,莫不是千挑万选了他中意的,也到不了我的身边。所以,你什么纰漏也没有。”
“那你是怎么看出我身份的?”徐琼素略退半步,抬眼看她。
“不是我看出来的,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泠霜微倾过身子,交头到她耳畔,顿字轻咬,声如温玉。
“我何曾告诉过你?”徐琼素反口驳道,怒目圆睁。
“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终日临字吗?”泠霜轻笑一阵,娓娓将前因后果道来:“你可知我为何只写‘难得糊涂’四字,而不写其他?”
徐琼素依稀已明白过来,却不肯相信,不肯相信自己竟是败在那上面,败得那般早,那般轻易!
“因为,唯有那四个字,是我学他的笔迹学得最像的……”泠霜看见徐琼素脸色瞬间煞白,便将笑意凝在了唇边,淡淡地道:“扬州八怪,他素来只爱郑板桥的书画,徐才人入侍内帷,自然是见过的。”
“于是,你便以此试探我?”徐琼素面色已不复淡定,看着泠霜的眼神唯余恨意。
“我也不过是偶然起兴写几笔,奈何你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不过是几个像他的字,也要珍之惜之到藏于枕畔!”泠霜摇头轻笑道。
“如此说来,我发出去的东西,早就全数落到了你的手上?”徐琼素银牙暗咬,面目狰狞道。
“我不过是好奇,你究竟都向他禀报些什么而已。”泠霜拉拢披风,偏头笑看她。
徐琼素恨意深沉盯着她片刻,忽然往四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道:“只身一人,你就敢戳穿我的身份,就不怕我逼急了对你下手吗?”
泠霜侧笑垂眸,眼睛隐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幽然道:“我就要去见他了,你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也不忍心到此时还不给你个明白。若你真会对我下手,那,也倒好了,我感恩戴德地来谢你!”
徐琼素望着她,骤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涕泪俱下,伸着发颤的手指着她恨道:“我不甘心!我不服!你这样的人,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我不服!”
泠霜敛去笑意,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她,深长一叹:“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哪里值得他这样不依不饶!”
徐琼素的哭声愈来愈低,也愈来愈凄怆,到最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泠霜呆呆地立着,看着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解了身上的披风披到她身上,道:“你走吧,去哪都好,不要再回临安了。”
“走?”徐琼素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哧哧一笑,反问道:“走去哪里?我还能走去哪里?自从遇见他的那一天起,我哪里还走得了?”
泠霜一整晚都心绪不宁,听了她此言,不禁心中一震,恻然道:“他不值得你这样为他!”
“这世上,本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可能,这是我前世欠他的,而他,又前世欠你的,今生,都是来还债的……”
她已心如死灰,再劝也听不进去。泠霜只作一叹,越过她走回房里。
走出几步,她又回首去看她。只见徐琼素整个人伏在地上,单薄瘦削,仿佛就要被风吹走一般。她方才为她披上的那件孔雀绒的披风,早被风吹出了几张开外。
泠霜回到房中,还未及躺下,便有丫鬟来报,霍纲求见。
泠霜几乎是从床上猛地弹坐起来,若非出了紧要大事,霍纲是绝不会深夜前来的。
“快让他进来!”泠霜扬声一喊,胡乱从衣架上抓起一件外衣,边转过屏风往外走便草草穿上。
“属下……”霍纲刚揖身向下,就被泠霜一喝:“免了!出什么事了?”
霍纲面色紧绷,艰难地抬起头来。
烛光下,泠霜总算看清了他整个人。身上的甲胄破了好几处,皆是刀剑砍伤的痕迹,浑身是血,双手一片暗紫色。
泠霜也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忽然又是一阵猛烈的心悸,她抓紧自己的衣襟,喘着气看他。
“大汗中箭了,就在方才。”
“你怎么来了……胡闹……”段潇鸣躺在军帐里,帐里此时挤满了人,军医和壅城里有名的大夫都围在床前。诸将见泠霜来了,纷纷推开一条道来,让她进去。
段潇鸣一见她,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别动!”军帐里本就安静极了,冷不防被泠霜这一声暴喝,段潇鸣与众人都惊呆了,连泠霜自己也吓了一跳。
大夫们依旧忙着手上的工作,军帐里越发静得发怵,压得人透不过气起来。
“怎么样?”孟良胤第一个探身向前,轻轻问道。
“箭入得不深,也没有伤着要害。”军医也不含糊,简明扼要地答道。
众人一听没有伤到要害,刚想松一口气,可是军医紧接着便来了一句:“但是,箭头上淬了毒!”
帐中散开一阵抽冷气的声音。众人的面色还未来得及缓和,绷得愈发紧了。
“要紧不要紧?”孟良胤问道。
“还不知道是什么毒,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断在里头的箭头拔出来!”
“那就快拔啊!”泠霜几乎是用吼的。
“夫人有所不知,刚刚已经拔过一次,可是箭身断了,箭头还在骨头里。”孟良胤面色凝重,对泠霜道。
“所以,现在只有将皮肉都割开,将箭头挖出来,然后才能想解毒之法。”军医条理分明地陈述道。
泠霜听了孟良胤与军医的话,始知情况有多严重。
“那就拔呀!”泠霜低吼道。
“拔自然是要拔的,只是,现在少主中毒,心脉极弱,就怕拔箭时一口气提不上来……”孟良胤觑了一眼越来越虚弱的段潇鸣,凑在泠霜耳边几不可闻地道:“所以,老朽才做主将夫人请来。”
“别听他们胡说,我没事,好得很,他们就是这么胆小甚微,丁点大的事情就说成这样。你回去休息,别病着自个儿……”段潇鸣全身乏力,连眼皮都几乎要撑不开了。声音虚软疲惫,艰难地伸出手来想握住她的手叫她相信他没事,可惜,居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最终颓然地落回床上。
“你不要再讲话了,省点力气,求求你!”泠霜跪下来,半身靠在床沿上,双手握起他的手,俯下了身子,贴在他耳畔,努力地平稳气息,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道:“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过,我在,就好。如今,我就在这里,在这陪着你,你一定会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泠霜说完,便转头,目光炯炯,对军医道:“拔箭!”
在旁的众人都以为她一到,见了此情此景,不是嚎啕大哭便是低低饮泣,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方寸大乱,而且还镇定从容地指挥军医拔箭,在场所有人包括孟良胤在内,都对她暗暗叹服。
“你还等什么!拔箭啊!”看军医还愣着不动,怒得冲他厉声一吼,吓得军医忙连声应‘是’,唯唯诺诺地将小刀、止血纱布、绷带和止血的药物一字排开。
军医在那边七零八落地准备,段潇鸣吃力地抬眼看她,艰难地轻扯了下嘴角,笑道:“你害死我了,只怕不到明日,你凶悍的名声就要传遍整个军中了!怕是大伙儿都要纷纷议论我是不是惧内了……”
“你本就惧内,还怕人议论?”泠霜强忍泪意,狠狠白他一眼。
段潇鸣被她握住的手虚弱地回握一下,道:“我若有个万一,你该怎么办……”
“什么万一不万一,不就是一个‘死’字?!我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若是这一刻死了,下一刻我便到江边上跳下去!谁也拦不住我!”
“呵呵……这季节,江水可冷得很!你就是不知道好好待自己,连死了,也不挑个舒服点儿的死法……咳咳……”段潇鸣大约是想笑她,可是一口气没缓过来,轻咳了两声,肩上的伤口血流的更猛了。
“你既心疼我,那便好好活着,别让我去跳!”泠霜回以一笑,看着他肩上那个血窟窿里,暗黑的血潺潺流出来,大夫一个劲地拿纱布止血,雪白的一团堵上去,红黑一片地拿下来,可是还是堵不住,一个劲地流。
“好了吗?!怎么还不拔!”泠霜冲军医又是一嚷。
“好了,还需要一个人制住少主的身子,以防一会儿拔箭时痛极了乱动,不好下刀。”军医将小刀放在烛火上来回烤着,一一答道。
“我来!”陈宗敬为首,好几个将领争着上前来。
“我来。”泠霜看也未曾看其他人一眼,径自起身坐到了床沿上,双手绕过段潇鸣颈后,将他整个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下巴用力地抵在他头顶百汇|岤上。
众人全都咽了声,僵硬地退了回去。
军医怕泠霜力气小,一会稳不住段潇鸣,为难地看了一眼孟良胤。
“开始吧……”孟良胤对他点点头,表示无碍。
军医见连他都点头了,便也无后顾之忧,上前动刀。
一生一代一双人
寒夜终尽,看着外头的天空越来越亮,帐中人的面色却丝毫不肯放松。
折腾了半宿,段潇鸣的伤势总算脱险,在得到军医的再三保证之下,泠霜一颗悬到天上的心,总算又搁回了肚子里。
段潇鸣再三要求她回去休息,说,若是她不肯回去,他也不休息,睁着眼睛陪她。泠霜拗不过他,只得离去。
段潇鸣脱险后,众将也都退下去各司其职。泠霜回身望了他一眼,见他笑着对自己点点头,也安心地掀帘而去。
步出帐外,正是朝阳冉冉升起,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如火如荼,沐人身暖。泠霜不禁深吸一口气,清晨的清新尽入肺腑,涤荡宿尘。
“夫人请留步。”泠霜待要迈步而去,忽然孟良胤从侧转出来,叫住了她。
“先生还有何事?”泠霜问道。
“没事,老朽不过是想代全军上下,向夫人致谢而已。”孟良胤深深一揖,对泠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是我夫君,分内之事,何敢当一个‘谢’字。”泠霜闪身避过,固不受礼。
孟良胤见她不卑不亢,也不再勉强。迟疑再三,终是开口道:“不知前日老朽与夫人所说,夫人可有考虑?”
泠霜早料到他久侯于此,就是为了这事,当下冷笑道:“我早已经给过先生答复了,只要他亲口说要我去,我便去,除此之外,那就不是我的干系了。”
孟良胤依旧面色如常,低头立在当口,一时词穷。
泠霜见他无话可说,便转身走开。才走几步,又忽然驻步,回过头来,对孟良胤道:“恕泠霜无礼,我虽为女子,却也知道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有所为,有所不为。江山正统,讲究的是名正言顺,先生您,也应该不希望千秋之后史家在记述这渡江一笔的时候,有什么不好听的措词吧?”
言毕,再不多言,欠然翩翩而去。
孟良胤被她一番话噎得一时语塞,默然伫立良久,终是仰天一叹,道:“主公,良胤有负您所托啊!”
泠霜一进自己的小跨院,便看到一个小丫头侯在那里。
一见她回来,忙疾步迎上来,当下就是一跪,泠霜还未明白过来,便听她哭道:“主子,哑儿姐姐昨夜在房中上吊了!”
泠霜累了一晚,本就足下绵软。如今忽然闻听此讯,犹如当头一棒,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在地。
“主子!您没事儿吧!”小丫头惊得大骇,忙起身上前扶住她。
“怎么发现的?”泠霜定了定心神,无力地问道。
“是奴婢今早到她房中唤她起身时发现的。”小丫头低低答道。
“可告诉了外头没有?”泠霜又问。
“嗯,已经回过霍大人了。”
泠霜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她这一去,倒也是一了百了,去了比活着好。”
“嗯?您说什么?”
“没,是没什么。”泠霜枉自一叹,道:“叫他们好好厚葬她吧。”
“是。”小丫头应着,扶她回房去了。
段潇鸣此番受伤不轻,但是行军在外,自然是不可能好好养伤。他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又没日没夜地开始军事布防了。
这次顾皓熵奇袭,也是给段军敲了一记警钟,不可一味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而忘乎所以。也是到后来,泠霜才知道那夜奇袭,竟是顾皓熵亲自带队的。段潇鸣身上那一箭,亦是顾皓熵所为。
泠霜倒是毫不意外。她自然很清楚顾皓熵的箭术,百步穿杨,除了他,怕也没人能在乱军之中,轻易伤了敌军主帅。想到曾有一刻,她与他居然离得这么近,在隔了三年沧桑之后,又在这壅城擦肩而过。要见的,始终是会见着的,躲也躲不掉!
自从进驻壅城以来,大军驻扎长江沿岸,泠霜则被安顿在城内。后来段潇鸣受伤,泠霜便也搬到了营中就近照料他。毕竟,营中全是男人,论起心细,远远不及女子。段潇鸣执意不肯,经过了上次教训,顾皓熵很可能再次率军来犯,营中比不上城里安全。倒是孟良胤帮着泠霜说话,也主张她来照顾段潇鸣。
段潇鸣双拳难敌四手,况且心底也是希望留她在身边,也就半推半就算是应承了。
泠霜每日亲自着手抓药煎药的活,从不假手于人。这日熬好了药,又亲自端去。才掀帘而入,就看见他穿着单衣立在大沙盘前凝神静思,连她进来也浑然未觉。直到泠霜拎着大氅披到他肩上,他才猛然惊醒,看着她讪笑道:“我想躺着也难受,不如站起来动动……”
泠霜狠狠白了他一眼,将药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冷硬道:“喝药!”
段潇鸣知她心疼自己,并不是真心跟他来气,遂腆着脸讨巧卖乖道:“这药啊,真不是一般地苦,可不知道为何,每回你喂我喝,它就一点儿也不苦了,倒还觉得有些甜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泠霜正站在沙盘前看他的布防和行军路线,听他说这么不着边际的浑话,猛然抬起脸来冷笑道:“依我看,就该到外头泥地里抓一把泥来让你就着喝,就不苦了!”
段潇鸣卖乖不成反被严斥,不由暗自咂舌,看来他撒娇的功夫还远远不够火候,果然长得就不像是个能博同情的主儿!
“沿江一线,为何独独金陵是空着的?那可是帝王之气所在,你就这样率而弃之了?”泠霜从沙盘上寥寥扫过,见只有金陵城他没有插上标旗,心中一时辨不出个滋味。
“你看得懂这个?!”段潇鸣正仰头端着药碗一饮而尽,忽然听见她有此问,惊道,差点没呛着自己。
泠霜看着他夸张至极的表情,不禁笑了,随手从旁拈起一柄‘段’字小旗,稳稳当当地插上金陵地界,风淡云清地道:“我小时候,拿这个当玩意儿玩呢!”
段潇鸣倒是真想不到她不仅看得懂舆图,竟连沙盘也会看。呆呆地杵在那里,一手端着空药碗,一手垂在身侧,偏头看她,见她拈着‘段’字样的小旗插上金陵城头,不禁眉头一蹙,两步走到她身边,将碗随手一撂下,伸手就将那旗子拔了去掷得老远,道:“先生的话你就当没听过,不必放在心上!”
泠霜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幽幽抬起头来,定定看他,唇边似有若无凝了一点笑意,轻道:“他的话,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说完,复又低头侧盼,去看那沙盘。
段潇鸣听了她这句,心中一酸,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正了面对自己,双手捧着她的脸,深深地看着她,嗓音低沉幽哑,恍惚间竟带着丝丝哽咽,颈侧的动脉凸起在那里,道:“不管是谁,不管他说了什么,从此刻开始,你都给我忘掉!忘掉!答应我!”
泠霜眼中水色柔和,平静无波地望向他眼底。那血丝底子上的瞳眸,将她的脸映得这般清澈明晰。
这,便是他看她的眼神,她一生难忘,一生不敢忘。
他单薄的寝衣,如芝兰玉树般站在她面前。依稀有浩然的风从帐帘的缝隙透来,单衫薄袖轻轻地撩拂在她脸上,如温凉的水流过。
泠霜猛地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让他的厚重笃实填满她空空如也的心。
“除了你,谁的话我也不会放在心上。”泠霜轻轻地闭上眼,轻叹一声:“我只要你亲口对我说,去,或者不去。”
“我不要你去!”段潇鸣亦是紧紧将她圈在怀里,绵绵地吻着她的发,坚定不移地低吼。
泠霜静静地伏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安静。
片刻之后,她方松开左臂,将手掌贴到他心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与他对视。
段潇鸣只见她对自己微微一笑,启唇温声道一句:“好了,这样,就不怕你说谎话。现在,再说一次,我要听你的真心话,半点儿假也不许掺和。看着我,再说一次。”
段潇鸣一点一点低下头来,与她以额相触,眼底有不容撼动的决绝,哑声嘶吼,声带都不曾震动,只凭一股丹田之气从喉间直冲而出:“我、不、要、你、去!”
两人静静地凝眸对视,互看彼此,互闻彼此心声,任何言语,此时都显多余和苍白。
泠霜笑了,从微笑到大笑,一直笑出了眼泪。
段潇鸣心疼地想去吻她,可是,她却先他一步踮起脚来吻住他。
他的唇间,依旧留着残药的浓浓苦辛,但是,在此刻,却让人觉得无比芳甜甘醇。他大病未愈,唇上干燥龟裂开许许多多的细小伤口,轻轻扯动,便破开了,血流到她舌尖,腥甜芬芳,化作诱她的毒,叫她怎样也放不开手。
他不要她去,他真的不要她去,一字一字从心底里咬出来。
泠霜的泪沿着脸颊流到二人拥吻的嘴里,她的泪,他的血,流在一处,混在一处,掺杂揉碎了,再也分不开,分不开了!
酸的、甜的、涩的、苦的,瞬时一齐在嘴里蔓延开来,不辨其味。
若是命里注定她只剩下一个他,那她活着,也就为了一个他。
这天下,早在她极小的时候,便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无数次。九州风华,绵延万里的疆域,千百年来,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他说他爱她,可是,为了这江山,他毕竟还是亲手抱她上了和亲的马车;
他亦说他爱她,可是,为了这江山,他依然还是目送她出塞。
他们的爱不一样,可是,他们的决定却是完完全全地一致。
他们爱她吗?也许是吧,可是,当权衡利害得失的时候,他们都毅然决然地将她抛弃。
他们给这样的抛弃赋予了一个高尚而优雅的名称牺牲!
他们每个人都为了这样那样在牺牲,所以,他们要求她也必须去学会牺牲,原因仅仅是她高贵的姓氏!
她生在那个家庭,所以,她就必须承担起家族的使命!这是袁昊天用一生来孜孜教诲她的唯一准则。
仿佛,她存在的意义,便是在他们需要她做什么的时候,她便要匍匐在地,安全遵从。
他们要爱她的时候,她便要欣然地去接受,同时也报之以爱;
而他们要抛弃她的时候,她便要虔诚地领受,同时视此为一种荣耀,一种够资格去牺牲的荣耀!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她曾经是那样纯粹地爱着他们!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叔父,她的祖母,她的哥哥们!她爱他们每一个人!
她所有的童年和少女时光,那一生中最美最绚烂的豆蔻年华,她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去经营维系那血浓于水的亲情。
她懵懂的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的时候,她的爱情,几乎也是从亲情转化而来的。
顾皓熵是一个完人,他是她所有爱着的人的优点的集合体!他有袁昊天的气概,有袁泠启的潇洒,更有袁泠傲的才华稳重,所以,在临安城的宫阙,她从第一眼看到他,便不可遏止地爱上他!是的,是爱,不是喜欢,不是仰慕,不是崇敬,是爱,纯粹无比的爱……
她爱了顾皓熵整整十年,到十年后的今日,她才幡然醒悟,原来,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她爱的,只是他背后的那些影子,那些她曾以为她要珍视一辈子,同时也会珍视她一辈子的影子……
当他身上的这些影子散去了,她,竟从他身上找不出半个可以去爱的理由。
泠霜忘情地死死拥住段潇鸣,仿佛是一个溺水之人终于在垂死之际,胡乱抓到了一根不知从哪漂流来的浮木。
她不知道这根浮木来到她的生命里是对还是错,不知道她这样抓住他,一心倾身相托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他很安全,她只知道,她爱他!
他是唯一一个没有用江山作为借口来抛弃他的男人,他是唯一一个身上没有那些影子,但是依然能让她不顾一切去爱的男人,所以,无论如何,她绝不放手!绝不!
泠霜将他龟裂流血不止的唇瓣吻在嘴里,轻轻地吮着,滋润那干枯。
孟良胤说的对,她,才是能彻底治好他心上、身上所有创伤的那帖良药!
烟柳斜阳枉断肠
顾皓熵那日奇袭,倒也不是真要与段潇鸣正面开战。只是想暂时拖住段军,使其在长江边多滞留一些时间,好让袁泠傲有更充裕的时间集结粮草和兵力布防。
另一方面,也不失试探之意。毕竟,他与袁泠傲都未曾与段潇鸣交过手,出此一招,也算是试探虚实了。
顾皓熵在蜀中的兵力一共是十五万人马。面对段潇鸣的五十万铁骑,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为避其锋芒,顾皓熵在奇袭之后立刻退守剑阁,闭城不出。
剑阁乃是蜀中第一险关,易守难攻,此所谓李太白当年所言之‘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段潇鸣率大军在外,每日之军需消耗,其数实乃惊人。而今长江之危未解,若掷一时之气强攻顾皓熵,必是损兵折将。所以,他病没有强追顾皓熵,反倒放任他去。反正,迟早有收拾他的一天。他们之间的账,也不止这一笔。
又是半个多月过去,大军依旧止步壅城,对于滔滔江面一点办法也没有。
段潇鸣伤势渐好,泠霜又搬回了城中居住。
二月里的天,已经渐渐开始暖起来了。这日天气极好,日头明媚极了,泠霜在院子里逛了大半晌,觉得有些热,便脱了貂皮大氅叫丫鬟们收着,自己仅着了春衫,欢欢喜喜地一路继续逛。
过不了几天就是三月里,时下正是草长莺飞,园中的几株杨柳都抽出了嫩芽来。
这二月春风裁出的柳条儿,柔纤合度,万条丝绦,迎风摆舞,最是可人。沿着小小的一方水塘,远远望来,便似一层薄薄的绿色烟霭。泠霜素来最爱二月的柳,若是到了三四月,都发出了叶来,那反倒不好看了。就属这才发芽的几日,一树的碧玉妆成,才叫好看。
“主子还是笑着的时候好看。”小丫鬟抱着貂裘跟在她身后,看她笑,也跟着笑。
泠霜听了,回眸嗔道:“春儿,我看你是越发地没大没小了。怕是仗着你主子撑腰,便不把我放在眼里罢?”
春儿一听,非但不惧,反而笑得更欢,爽直地答道:“您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还有第二个主子可仗吗?”
“哟!好个势力的丫头,才几天的功夫,就把旧主子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怕叫人寒心。”泠霜看着她圆圆团团的一张脸,一双水眸灵动慧黠地笑眯着,模样讨喜又乖巧伶俐,跟她说起话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成日里都叽叽喳喳个没完,倒叫旁人含糊了,哪个才是正经主子。
“主子这话说得可没有道理了。正所谓一仆不侍二主,少主既然把奴婢给了您,那奴婢自然心里眼里都只有您一个主子了。更何况,少主就算知道了,开心还来不及,哪里会寒心?!所以啊,若是非要说奴婢仗了势,那也是仗了您的势,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哪里还会糊涂到仗了别人的势,不把您放在眼里?”春儿是段潇鸣奶娘的养女,算是段家家生子的奴才,自幼得其养母的□,年纪不大,却极为乖巧伶俐,性子又活泼开朗得很,泠霜身边的贴身丫鬟换了一个又一个,段潇鸣这回是亲自千挑万选才选了这一个来。
“唉!瞧瞧,多利的一张嘴,仔细等你主子来了我告你的刁状!”泠霜难得出来走走,心情本就甚好,被春儿三两句话一逗,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不用等了,主子现在就能告状了。”春儿‘呵呵’一笑,指了指泠霜背后。
泠霜心中一惊,顺着她所指,回身望去,果见段潇鸣立在假山石处,笑着望她。
春儿远远地朝段潇鸣一福身,笑着退下了。
段潇鸣负单手负在身后,隔着如阵烟柳,看她一身杏黄的单衫,薄薄的水袖拂在柳条上,如梦的一剪侧影,美不胜收。
泠霜见他笑着招手叫她过去,偏头故作沉吟,忽而想起春儿还在旁边,侧身一看,哪里还有那个鬼灵精的身影。不禁微微生恼,气得一跺脚,背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段潇鸣笑着摇摇头,无奈地排花分柳几步追了上去。
“又是怎么了,哪个惹你不高兴了?”段潇鸣揽上她单薄的肩,不让她再跑了。
“你那个丫头,我不要了!收回去换个老实一点的来,不然老叫我被你们欺负!”泠霜瞪他一眼,气势汹汹地道。
段潇鸣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了,轻轻地搂着她,道:“这回你真是错怪她了。她真是不知道我要过来,可不是有心瞒着你。”
“哪个会信?你们是一条心的,哪天合着伙把我这个外人卖了,我还蒙在鼓里呢!”泠霜挑眉看他,没好气地道。
段潇鸣闻言,暂不发话,只是面色严肃地看着她。
泠霜知他又是不高兴她说的这‘内人外人’的话,也不敢再玩笑,轻轻一叹:“几日不见,还是一如既往地开不起玩笑。还以为,受了一回伤,脑筋会开窍呢!”
段潇鸣看着她低着头,算是认错却还犟着嘴的模样,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熬不住笑了出来,道:“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她,我就早点让她来了。本还担心她年纪小,没有担当呢。”
泠霜也是一笑,轻轻地偎在他怀里,道:“我喜欢她,是因为,她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谁?”段潇鸣随口问道。
“不告诉你!”泠霜一努嘴,转开头去看垂在肩上的柳条。
“这青青柳色,果然很美啊!”段潇鸣也随她望去,满眼春色,不禁一叹。
“这算什么,那是你没有见过西湖的柳,那才是……”泠霜戛然止住了话头,再出口不了一个字,只微微地侧低下头去。
段潇鸣看着她的样子,心中一痛,顿时揪做一团。他收拢了双臂,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垂首将唇贴上她的耳畔,一字一顿地道:“待我克定大业,必以汝为后!吾之承者,必为汝所出!等这天下安定,我陪你携手同游西子湖畔。”
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却是有万钧之力,一字一字刺进她耳里。泠霜的背上已是透着一层薄汗,但是手却依旧是冰凉。她依旧低着头,目光不知定在哪一处,只看见几根柳条垂进眼帘,在风里轻轻地摆摇,混淆了她的视觉。
“你今日来有什么事吗?”半晌之后,她方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肩头,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段潇鸣心中不免怅然失落,不过也很快恢复过来。他终究不能这般强迫于她,总得给她些时间去平复。因此,也随了她转开话题,答道:“我要离开壅城几日,你好好保重身子。”
“嗯。”泠霜浅浅一点头,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很顺从,安安静静等他回来。
光线一点一点偏西,泠霜浑然未觉,依旧保持着目送段潇鸣离去时的姿势,空空地望着那座假山。
春儿回来时,便看见她独自站在柳荫下的这番光景,忽地鼻头莫名一酸,三两步走上去,已是换作笑颜,戏谑道:“既然如此舍不得,怎的不留在前边,非要搬回城里住着,合着让奴婢们陪着您一块儿闹心罢了!”
听见她这一阵笑嗔,泠霜才回过神来,举目望了望天色,已不知自己站了多久了,也不禁莞尔一笑,问春儿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春儿听她此问,越发笑开,道:“主子饿了不是?每回主子问起时辰,都差不多是进膳的点儿。”
泠霜不禁气结,在她额上一戳,恼道:“你这丫头真真地该打!”
主仆二人正笑闹着,忽然从那边假山处又转出一个小丫头,匆匆跑过来对着泠霜一福身,道:“孟先生和霍大人求见。”
泠霜微微敛了笑意,点点头,道:“请他们进来吧。”
“是。”小丫头自领命去了。
春儿望着小丫头一溜烟跑去的背影,对泠霜道:“咦?这回少主出去了,怎么孟先生和霍大人两个都没跟着去啊?真奇怪!”
泠霜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春儿大骇,立即低头跪下,慌忙道:“奴婢失言了,请主子责罚。”
泠霜微微叹了口气,扶她起来,道:“记好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又不能说,这样,你才能活得长久。以前你怎么样,我管不了,可是如今你在我身边,可是半点差错也不许有,明白么?”
春儿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她毕竟年幼,泠霜也不忍苛责,见孟良胤与霍纲已然朝这边走来,遂道:“好了,记住下回别再犯就行,前头的事不是咱们能插嘴的。”
“奴婢记下了,谢主子教诲。”春儿一福身,退到她身后。
孟良胤与霍纲上前,对泠霜揖身为礼,道:“少夫人!”
泠霜略点了点头,叫他们免礼,侧首对春儿道:“你去沏壶茶来。”
春儿答应了一声‘是’,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待春儿走远,孟良胤便一拱手,上前一步,道:“少主已然离城了,最快也要半月后回来。”
泠霜闻言,淡淡一笑,道:“先生妙策,何需半月?倒是将他支开这么久的日子,费了您不少心思吧?”
霍纲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讥讽孟良胤,不禁惊得一呆,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孟良胤,但见他神色如常,丝毫不为所动。
“少夫人真的想好了吗?”孟良胤也是抬了头望开去,沉静道来。
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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