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5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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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她,她的安静和镇定,让他疑虑。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越来越不安。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像她那样狠!
一个霸者,是不可以有弱点的。所以,他怕,他怕她成为他的弱点,他怕终有一天,他会对她不忍。他更怕,更怕有一天,他会对她残忍!
‘哗’地一声轻漾,巾子脱手,招展轻柔地绽开在水里,泠霜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已经沉下去了。
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把两个人都从各自的思量里拉回来。巾子定是沉到了底下去了。伸手去够,或许能够得到,可是……它刚刚,却是正好朝他两腿之间落下去的。
泠霜的脸,微不可查地慢慢红起来,晕黄的烛光昏暗得紧,映在脸上倒显出橙色来。
她不敢抬头看他,她几乎可以听见他此刻不怀好意的闷笑声。
这个男人,总是抓紧了每一个机会来为难她!
肌肤之亲,也不是一两天,可是,终究是在帐底被下,那样隐晦的角落,那样旖旎的情事,却不是现在的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在明火烛下,教她怎样做得出来?!毕竟是大家闺秀,《女则》《女戒》训导出来的女儿,真真正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养,再怎样,亦是跨不过那道坎儿去的。
泠霜低着头,僵持着,脸已经通红了。
他在笑!
她听到了!那男人在笑!闷在喉咙里,鼻音间的流露,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确确实实在笑!
泠霜的脸更红了,烧起来一般。也不知是羞是恼,她猛地抬起脸来,死死地瞪着他。
正笑得张狂的段潇鸣冷不防她猛抬头,笑开的嘴巴都来不及合上,连掩饰也掩饰不过去,就地凝止在那里,竟张着也不是,闭着也不是。
突然,泠霜嗤笑一声,那样娇娇怯怯,媚到骨子里去。她将右臂的袖子捋过肩膀,整条玉白臂膀露出来,挑衅地看他一眼,就这样伸手去捞。
段潇鸣动也不动,且看她如何,倒是真真的意想不到。
水没了她整条手臂,她努力地在水里找寻,尽量地绕道避开那敏感的一处。
这样窘迫的境地,即使想自在也自在不起来。不过是为了逞一口气,可是在水里摸了半天,心是越来越慌了。脸上越发热辣辣的,火烧火燎。
段潇鸣看着她,笑脸越来越大。
终于,那小小的一角,被她忽然摸到了,泠霜刚要松一口气,抓着巾子上来,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怕什么来什么,手背正好擦过那灼热的一处,吓得她一松手,又掉了下去。
这回段潇鸣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来。
泠霜恼羞成怒,站起身来,气得不知所措,白眼啐了他一口:“不要脸!”
刚想转身而去,却被他忽然立起来拦腰一抱。
还没待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在水里了。
“冷……”本能的感觉把刚要骂出口的话生生堵了回去,凉了一大半的浴水,铺天盖地地袭来,就像是条冰雪做的被褥,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寝衣已经被他拉下大半来了,段潇鸣制住她挣扎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拉向自己,轻咬耳垂,呢喃道:“不怕,我抱紧你,就不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树!偶要gd你!进群来吧~~~
捂脸,偶很cj的,真的真的很cj,真的真的真的很cj
不信脱衣服给乃们看,偶背上有刺字的,跟岳飞的一样,四个字“cj之人”
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轻轻地一摆手,叫小惠退下去。亲自端起那只瓷碗。酱红色的釉彩,辽代的东西,能存到今日,在无数战火烽烟下侥幸得脱,自是珍贵无比,价值连城。
他一个粗人,自是不懂这些东西的。只是听人说,古器能压邪去祸,给病人用,能早日康复,所以,才寻了这么一件东西给她。
浓黑稠腻的药汁盛在莲瓣式的酱红釉碗里,看得人心里发怵。
一阵一阵细小的雾气腾起在碗上,袅袅绕绕,起得快,散得也快。刚刚从罐子里头熬好了倒出来,还是滚烫的。
段潇鸣端在手里,指腹掌心皆是一层一层的粗茧皴皮,换了常人早烫得丢开了,他却拿着浑然不觉。
泠霜背对着他睡着,似乎并不知道他来了。
就这样站着看了半天,段潇鸣终是妥协了,无奈地长长一叹,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吃药,你到底想要怎样?”
泠霜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闭着眼,不情愿去看他。
床板忽的一沉,她知道是他坐上来了。
“你这是要一辈子不与我讲话了么?”段潇鸣依旧好言道。自从上次他狷狂地拖她进了浴桶,之后第她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他知道她身子骨弱,不敢在水中久呆,已是十分克制地早早地抱着瘫软的她出来,细细地擦干裹好,恐她着凉,抱着她睡了一夜,可谁知还是病了,三天里都低低地发着烧,时好时坏的。
“就算与我生气,那也犯不着不喝药,弄坏了自个的身子,亏的可是你自己啊!”段潇鸣也实在没法了,絮絮叨叨地说着,总是要哄她把药喝下去。
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答,好似整个房中,他在自言自语一般。
他本是没有耐性的人,生平头一遭来哄个女人吃药,虽然不甘愿,可还是来了,如今好言相劝了半日,她却依旧无动于衷,心中不快,换了冷硬口气,道:“病成这样了,还不肯喝药,你这算是什么!”
他软声软气倒还罢了,如今却是这种口气,泠霜睁开了眼,依旧背着他,冷笑一声:“哼!我倒不知,我这病是怎么来的!”
段潇鸣起初的脸色并不大好,如今听她终于开口讲话了,心下也透出几分喜悦来。她这一句虽是冷嘲,却是含嗔带恼,无关娇柔的语调,听在耳里却丝毫不损旖旎情事的绮丽。
段潇鸣闷闷一笑,却不出声,空着的那手撑在床面上,俯低了身子,轻轻地呵气在她耳畔,轻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下回,我一定让他们换上热水……”
一瞬的沉默,泠霜缓缓地侧过身子来,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边撑起身子边笑起来。
多日不曾见她笑过,虽在病中,憔悴苍白的面容,笑起来,少了当初的明媚娇娆,却自有一股堪怜,看得人心疼。
段潇鸣正兀自看着病美人的纤纤体态,冷不防地,她竟猝然伸手掴来,这一掌又急又狠,电光火石之间,他若妄动,另一只手里的那碗药便要全洒了,他认命地闭上眼,生生地挨了她一巴掌。
其实泠霜这一掌虽然来势汹汹,可终究病了几日,哪里来的真力气?不过是虚张声势,打到他脸上,已经没有气力,虚虚软软的,空有响亮的一记声音。
那一记已是倾尽了全力,打完了,整个人也应势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垂下的手擦过碗沿,终究是泼洒了半碗。
泠霜刚刚也是气恼他前日所为,却听他今日还敢当着她的面再提,一时气不过才出了手,本以为他必能避开的,谁知他却挺直了不避,生生地受了这一巴掌。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将如何。
段潇鸣将药碗稳稳放在床头柜上,又抱起她躺好。双目盯视她,平静没有一丝温度:“气出了?可以喝药了?”
泠霜惊疑地抬起脸来看他,这还是段潇鸣吗?这样地好脾气?恍如一个体贴的丈夫,百般耐心地呵护娇妻,而不是那个阴鹫冷酷的仗剑杀戮的大漠苍狼。
她瞪大了一双眼,只顾着一瞬不瞬死盯着他瞧。
段潇鸣复又从床头柜上端起那碗药,端到她面前,冷硬道:“喝药!”
药气翩跹飘进鼻头,泠霜干呕一声,忙偏过头去,喊道:“不要!”
“为什么?”段潇鸣语气已然不善。他的耐性已经告罄了,这个女人要是再惹他,可就没有刚刚那么好过了。
泠霜不答,将身子缓缓地蜷起来。刚刚一阵折腾,锦被早不知到哪里去了,身上一阵燥热一阵颤抖,难受极了。
正当段潇鸣气极,要捉住她往下灌时,忽然听她有气无力地低低咕哝一声:“苦……”这蒙医的药也不知是怎么配的,奇苦难当,中医的药已经够苦了,可这蒙药竟还要苦上百倍,一股怪味道,第一天小惠端来时,她远远闻见就呕吐不止。喝了几口,终究是全吐了。
本想着也不是什么大病,躺两天也就好了,可是,谁知,一日一日过去,却越发沉重了。
他就这样愣在当场了!她说什么?苦?!
原来,她不肯喝药,不是在气他,也不是撒娇邀宠,吸引他的注意,而仅仅只是因为药苦?!!!
这下,段潇鸣真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又或者,可不可以叫做‘自作多情’?
一个大男人,就这样,端着不再热气腾腾的药碗,呆在那里。
良久,终是一叹,望着她瘦削到突兀的肩骨,道:“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喝药!”
泠霜本不想搭理他,忽然想起什么,轻轻转过身来,病容漾出一抹笑来,直直地看着他,柔声道:“我要你喂我……”
“但是……”泠霜顿了一顿,道:“不准用勺子……”
尚发着烧的娇容,双颊艳艳彤彤,又是那般黠慧地不可捉摸的笑,久违的那份娇嗔,永远不知道她下一步要出什么招数。
但她就是这样抬脸仰望着他,像乞怜撒娇的小女子,可爱而让人忘记危险。
段潇鸣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他既看不透她想干什么,自然也不会让她看透自己想做什么。倏忽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就啜饮了一大口药汁,低头一点一点哺喂。
涩苦甘辛在同一时间席卷而来,一一辗转流过味蕾,他的舌,巧如簧,灵如蛇,一点一点推搡,一点一点痴缠,就是不让她有机会吐出来,货真价实地全部咽下去。
唇齿厮磨,属于男人和女人最特殊最亲密的交流方式,两条同样濡湿绵软灵活的舌缠在一起,绕在一起,或许,这一刻,是真实的,没有刀戟声的嘶哑,没有痛苦的绝望,谁也不会去计较得失,谁也不会去计较成败,谁的立场,谁的家国,谁的野心,谁的仇恨,在这样诡异而原始的当刻,一切,都不再重要。
但是,在那之后,重新从游离的梦幻边缘回归现实,一切又都历历在目,并没有烟消云散。
身体和烈酒,一样都是可以让人遗忘的。所以,青楼和酒肆,在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这两样东西,在越繁华的地段,这二者,就越繁盛。
有一个词,叫醉生梦死!
生的时候,可以一直沉醉,死的时候,却是在梦中。这要多少辈子的积德,才能修来这样的福气?!
一碗药,苦涩难入喉的一碗药,喝完了。
当迷离的视线重新渐次清明,繁华绮丽的画卷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鼎盛了千年的六朝古都,一点一点淡去,淡去,黄土和孤城渐渐在上面明晰,最终,那幅卷轴褪淡成了一抹五彩的昏晕,消散在风里,正如它轻轻而来,悄悄而去……
最后,连黄土和孤城也一并淡去,扩散开去,聚拢而来,凝成黄|色的脸,黑色的眼。
泠霜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真真切切地看着他这张脸,轻轻地伸手,轻轻地去触,整个掌心贴在上面,那每一个毛孔,几乎都可以流出沙子来,几乎都可以刮出劲风来。
“你这女人!病成了这样,竟还如此泼悍!”段潇鸣悠悠笑着说道。被她打了一巴掌的这半边脸,还真有点热辣辣地微疼。
泠霜的视线依旧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语。
她覆在他脸上的手轻轻地,一点一点地婆娑。她又伸出另一只手,一起捧起他的脸。
段潇鸣错愕地看着她,却不挣扎,任她所为。
他的脸,很黑,很粗,与临安城里,士族家的公子,从小娇惯起来的纨绔子弟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的脸简直就像一个十足的农夫,勤勉而沧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或许,如果,他解了剑配,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农夫,肩挑一旦,用一生的劳作去养活妻儿老小。
但是,没有如果的。她知道,这个世上,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果。
他那样的人,生在剑下,死在剑下,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角力,他会死!会痛不欲生!
她越发认真地捧着他的脸,与她印象中的无数张脸一一比对。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江南的水土不仅滋养出冰肌玉骨的绝代佳人,就连男子,亦是别有一番风骨。
就像顾皓熵,白面清癯,他有着文人最典型的品格,温文尔雅,谦恭礼让,与你说起话来,总是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曲七弦琴上最柔美的筝调,清越悠扬,百听不厌。
他有渊博的学识,纵古论今,他知道那么多那么多前朝轶事,诗词曲赋,与他谈天,没有人会感到厌倦。她总是以能够成为他的听众而感到欣喜和骄傲!尤其,他还会每每体贴地为她沏一壶雨前新贡的龙井,清香甘冽的茶香,就像他看你时的眼神,盛满笑意,温润如玉。
他是前晋宗室,现今天下三分之一的顾氏朝廷最优秀的皇子,他有所有身为一个皇子所应有的高贵与优雅,即使是拂袖之间,都是那样从容矜贵。他的幕下,有三千门客,他们自四海慕名而来,为他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他的美名,天下人都知道。顾皓熵,谪仙一般的男子。
临安城的宫阙里,多少次的宴饮,袁泠霜与顾皓熵并肩而坐,两家有意联姻,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在朝中内外,早已不是秘密了。
她与顾皓熵坐在一处,一对壁人,这一幕,曾经羡煞过多少名门千金,博多少艳羡赞叹。
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却无法在脑中搜寻出他的脸?即使是连一个最平常的表情,都是如此模糊,如此模糊,连轮廓都消褪地几乎不见。
顾皓熵,曾经是她十三年生命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代表了她少女时代所有浪漫的憧憬和梦想,贪嗔痴恨,流年如雨,那个曾经让她非君不嫁的人,今天,她却无法拼凑出他的脸……
转朱阁,低绮户,要逃过嬷嬷们的管束,偷偷觑一眼从大哥那里撒娇缠打得来的艳曲,牡丹亭的杜丽娘,西厢记的崔莺莺,脸红得似要滴下血色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生死相许,相许,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个福气的!可知道,你想许的那个人,是不是也要你?!
泠霜狠狠地闭起了眼睛,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段潇鸣没有诗人浪漫敏感的思维,没有君子谦谦翩翩的风度,他永远也吟哦不出那些优美绮丽的诗词。他有的,仅是最原始的野兽般的凶狠,诱捕他的猎物,然后,用尖牙利爪把它撕碎。但是,如今的天下,需要的,恰恰不是诗人和君子,而是他!凶残暴虐,却有足够的野心与力量征服战争,将乱世重新归宁!
可是,隔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千里江川!
泠霜松开了手,轻轻地低下头去。他,永远都不会是她的良人。
月满汀州霜满天
段潇鸣和衣躺着,把泠霜密密实实地圈在怀里。刚刚喝过了药,现在只要再发一身汗,便能好了。她体制天性属寒,大热天里都几乎不出什么汗,所以他才非要抱着她不可。
灯烛都已经息了。室内一片昏暗。
谁也无心睡眠,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一起,空留一室岑寂。
“我倒是轻看了你,大府里教养出来的小姐,竟还有这样的手段!”段潇鸣闷闷地已经笑了许久,终究还是憋不住,说了出来。
泠霜听了,到底是恨着的,袁氏称帝已久,自他口中说出来,亦不过一届权臣篡位。只是,这一切,于现在的袁泠霜,已经不再重要。且见她不恼反笑:“你没有听过,以口接气,病气便能转嫁,这样,我的病,就能好了吗?”
她闭目假寐起来。自小轻眠,母亲哄她睡觉时,总是说,即使睡不着,养养神也好。所以,她便听话地闭起眼睛,到后来,到底真睡假睡,便没有人能弄清了。
又是一阵静默,段潇鸣没有答话。
既没有张狂地笑,也没有狂暴地怒。
泠霜安之若素地静等。那句话,真心抑或假意,谁知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身后之人,安静地一反常态。
人一旦闭起了眼,感觉便会变得异常敏锐。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手从衣角探入,一点一点向上摸爬,摸过她凸显的棱次分明的肋骨,薄薄的一层皮包着,一根一根,辗转抚触,不再向上。
“若是真有其事,”他的声音,恍惚间竟渺远苍茫,似千般爱怜:“那,便让我来替你受这点病痛,又有何所谓?也好让你多生几两肉,不必总枯瘦地如干柴一般。”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泠霜是背对他的,看不到他的脸。她庆幸她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平静。除了平静还是平静。纯粹的话语,纯粹的表达,没有悲喜,没有温度,什么也不是,它仅仅是一句话,一句话……
可是,为何,从哪里凭空来的一股酸涩,从眼耳口鼻一齐蹿入,顺着肝脾肺,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地,渗到心里面去,渗进去,渗到四肢百骸,无声无息,入骨入髓。
他的手一直在那里,掌心的热源,绵绵不断地传递到她心里。
这一刻,她体会到温暖。原来,不止太阳照在身上是暖的,不止火光烤在身上是暖的,还有身体,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温暖。
可是,这样的温暖,毕竟是长久不得的。正如,太阳有东升西落,火光也有燃尽熄灭的时候,人的身体,也有冷却的时候……
“额吉娜要来了。”他的手仍旧放在那里,没有挪开。
“什么时候?”她宁愿永远这样背身向着他,背身向着天下。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她所受的伤害,才是最小的。就像刚才,她没有转身,没有去捉那道飘渺的惊喜,所以,也不必有喜极而悲的狼狈。
“就这几天吧……”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不问问,她来做什么?是不是我要她来的。”段潇鸣似乎为她冷如冰霜的态度不满。
“你我都知道她来干什么,那,何须多此一问?至于,是你叫她来还是她自己要来,那,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了……”
“我们夫妻?呵呵,”段潇鸣森然冷笑一声,蓦地用力把她整个人扳过来对着自己:“我们难道就不是夫妻了?”
月色从西窗照进来,泼洒了他一脸一身,冰冷的颜色,就像此刻已落了霜的蒿草,苍黄上面的一抹白,冰到骨子里,将那草茎叶片,里的外的,脉络骨肉,都冻死,一点一点,冻死掉。今天冻不死,明天再冻,明天冻不死,后天再冻,便有着千万般的耐心,去将那薄弱的一点生计蚕食鲸吞。总也是迟早之间的事!
他的脸半明半暗,明的是嘲笑,暗的是狰狞。
“呵呵,”泠霜盯着他看,笑了起来,媚眼如丝:“我们是吗?”
夫妻,她对这个词有千般理解,却又始终陌生。
既是亲人,又是仇人,既是朋友,又是敌人,既是最亲密,又是最疏远,既是最火热,又是最冷漠……
那是一种有着千万张面目的关系。可以为它去生,也可以要它去死!
有的时候,它可以改变一切;
有的时候,它可以摧毁一切。
它可以带来和平,它亦可以带来战争!它可以在这一刻坚不可摧,它亦可以在下一刻土崩瓦解。
笑的时候,却不是真的在笑。哭的时候,却也不是真的在哭。
夫妻,这是她始终没能理解的一个词汇。
当草原上的草皮全部成了黄|色,跟这望不断边的沙漠一个色调的时候,额吉娜,段潇鸣的发妻,从遥远的塔拉达斡都城,抵达了拉沃。
段潇鸣和她,都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来的目的。
可是,泠霜却并不认为,她的到来可以改变些什么。
来威胁他?
不!他们手里已经没有可以威胁他的筹码了。
来取悦他?
呵呵,额吉娜比段潇鸣尚要年长几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可以说,已经是垂暮之年了,风韵犹存,那仅仅是安慰罢了。又有几个女人,能在这样的年纪,真正能引起男人的兴趣?如花美眷,美眷,永远开在花一般的年纪,不管女人愿不愿意承认。
如果,那些鄂蒙人真想取悦他,那,就该挑一批年轻貌美的女子来,用女人的身躯,去埋葬他的野心!可是,似乎,这比天方夜谭更为荒诞无稽!
她老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她都老了。老了的一张脸,段潇鸣,可还会再看她一眼?
那么,额吉娜还剩下些什么?一个名分!或者说,是夫妻十数载的情分!泠霜当然知道,段潇鸣,绝不是个会讲夫妻情分的人,更遑论,他们之间,那点微薄到几乎为零的夫妻情分。
可是,她却不能不来,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她身后大大小小的鄂蒙各部可汗,这一趟,她非走不可!
寄希望于天命的最后一次垂青,她,还是来了。
她到的那天,城里搞了很隆重的接待仪式,段潇鸣养着的女人,有名分的没名分的,都去迎接这位‘当家主母’了。在她们的眼中,袁泠霜,从来只是个摆着看的花瓶架子,在这个国家,没有半点实权,等到有一日失去了段潇鸣的恩宠,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所以,没有人看得起她。现在,真正的女主人来了,多少人都在背地里笑着,等着看她的笑话。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段潇鸣对这位发妻,还是相当看重的,亲自出城去迎接她。这样,额吉娜的士气,自然是高涨无比。
是啊,即使,她什么也没有了,可是,终究,还有那个名分!还有她势力庞大的‘娘家’!段潇鸣,也不敢不敬她!骄奢的女人,永远高估自己,让她们失去原本的直觉,甚至智慧!
霍纲亲自来转达段潇鸣的意思,袁妃身体抱恙,不必出席。
泠霜轻轻嗤笑一声,不置一词。
天色,已经全暗了。
泠霜只留了一盏灯烛,其他的全叫小惠撤了下去。
绛紫色的花苞如今已经长得十分健全,隐隐露出里面皎洁的白色。辛勤的浇灌呵护,这株琼花,就快开了。
每天,她都要守着它到很晚很晚,唯恐哪一天睡去了,错过了。
她不想像吟月那样,总是一次一次地错过。
吟月说,这是世上最美艳的花儿,可惜,她没有见过。
外面篝火晚会,热闹地就像那堆远远可以望见的映红了拉沃半边天空的火,热情而奔放,就像这个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品质。
此刻,他们载歌载舞,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用她陌生的旋律。
小惠轻轻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盏新灯,来将烛台上的残烛换下。
“汉妃,时辰不早了,您先歇了吧。大汗他,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小惠支吾了半天,还是说了出来。
泠霜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她,忽然笑了。
小惠吃了一大惊,惶惑地看着她。
“你下去睡吧。”泠霜丢下一句话,又忽然转回去看着花苞。
快开了,就快开了!
小惠说得没有错,当夜,众女引颈以盼,段潇鸣宿在了额吉娜房里。嫡长的名分,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誓死必争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连着好几天,都不见日头。天边的云如贴似胶,大片大片地拢在一处,青灰青灰的,看得人心里仿佛真的压着铅块,沉甸甸的。
风也越来越大,窗户上新糊的棉纸,总觉得漏着一条缝,寒风咝咝地往里头闯,似要破纸而入。晚上,纸片簌簌的声音总吵得她没法安睡。
这日,好不容易见了太阳,泠霜叫下人们搬了暖椅出来,窝在背风的墙角里晒太阳。身上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只盖了条薄薄的羊绒毯,鼻头竟冒了星星点点的汗气出来。
小惠忙前忙后地指挥人赶工,敲敲打打地,又是糊窗纸,又是钉窗板,好不热闹。
只因昨晚段潇鸣来,发现她晚上又被风声吵得睡不着觉,所以,今早出城前特别下令,将西北面朝向的窗全体封了,到明年开春再拆,东南面的留着透气,可是窗纸换了更结实厚重的棉纸,一贴就是三层,特意交代了请专门的工匠来贴,务必保证晚上不许再有响动。
就这么一句话,上上下下的都忙活了起来。
泠霜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又蜷了起来。
一旁的老嬷嬷见了,忙急急道:“哎呀!我的好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心硌着小主子!”大呼小叫地把泠霜的坐姿矫正过来。
泠霜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照着她的话去做。
还没到三个月,连形都未成,就早早的硌着了?
唉!
不过也难怪她如此,段潇鸣可是说了,要是孩子有半点不测,就要拿老妇人全家的命来抵。
轻轻地覆上平坦的小腹,算算日子,该是额吉娜到拉沃前有的,那时候,她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了。
这么巧,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有的。泠霜心底又是一声冷笑。
全城的女人个个红着眼睛看她。怎么就她这么好的命,眼看着正牌大夫人来了,大汗不再去她房里了,可巧儿的,就在这当口有了,才冷下去的,这不!又如珠如宝地捧着供着!
这么多年,这么多女人,都没人能怀上,偏偏她才来了多久,就能怀上了?!保不准是个孽根祸胎!
便真是个健全的,就非是儿子了?到时候生个女儿,还不是跟没生一样!空欢喜一场!
不管什么样的流言都有,从小惠嘴里,一一传进泠霜耳里。
她还真想感激这个‘忠心为主’的丫头,如此卖力!
她听着,却从来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比起这些来,她更愿意去看段潇鸣的表情。
似乎整个人都精神了,也温和了,真的像个久久盼了多年,终于盼来了孩子的父亲。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了,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孩子,那种高兴,欣喜,激动,她总是细细地看着他的脸,从眉到眼,细细地看着,一丝不肯错过。
几乎,她真的恍惚间觉得,他变得像一个真正体贴的丈夫,慈爱的父亲,那样热切地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
连她的生活起居,他都开始过问。他知道她不喜欢鄂蒙人,所以特别挑了几个精干的汉族老妇来侍候照料她。
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真真地千依百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觉得不一样呢?
每次,他抱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肚子,温声细语地说着,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是欢喜的,都欢喜。
她看得出来,他掌心贴在小腹上的时候,脸上那种无比眷恋的表情,是真的,不是作假的,可是,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或者说,哪里缺了点什么。
究竟是哪里,她极力地想找出来,可是,总是差那么一点。
泠霜正被日头熏得昏昏欲睡,正当她即将入梦的那刻,耳边忽然响起小惠的声音:“汉妃,大妃来了!”
为谁零落为谁开
大妃,额吉娜专属的称谓,代表了她在段式土地上,将近二十载的名分。
女人,为了守护名分,可以拼却性命。
就如今日,她前来,不管她要干什么,归根结底,都是来守护她身为段潇鸣发妻的名分!
泠霜怠惰地缓缓睁开眼皮,搭着老妇的手,懒懒地站起身来。
额吉娜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碰面。两个女人,新欢?旧爱?谁也不了解谁。
额吉娜穿了一身大红缎面的狍子皮对襟长袍,狍子皮轻便保暖 ,素来用作上衣帽子和手套。脖子上是一串米珠珊瑚链子,颗颗殷红,粒粒圆润。中间一颗硕大的珍珠。头发悉数盘起,团在一尊冠饰内。
这是一顶足金头冠,面首作鹿面状,足金打造出的鹿角,枝枝杈杈,大大小小的分支全往后面延展。每一个大分叉上分出许多小分叉,每一个小分叉上又悬挂着一片金叶子。金叶子制作精细,连叶脉纹路,都清晰可辨。鹿头的额心部分,镶着一枚鹌鹑蛋大的红宝石。质地纯净,是上品,可惜雕琢地不好,无甚光彩。
走起路来,所有的金叶子随身荡摆,叮当作响。
泠霜曾在地物志上看到过,关外民族自突厥以来,后又有东胡,鲜卑,辽,金,等等。其上层妇女一直流行一种头冠,饰以金银珠玉,谓之‘步摇冠’。想来,此时,她头上的,便是至今的步摇冠样式了。
看着站定在自己面前的额吉娜,泠霜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又或者,她还真有那么一点惋惜。在今天以前,她还真是对这一刻怀着小小期待,段潇鸣的发妻,鄂蒙最强大的哲那耶部可汗最宠爱的小女儿,曾经被称作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据说,她有着草原上满月之夜那般皎洁美丽的容颜,所以,被关外百姓乎作‘月光公主’。
可是,她今日所见,却让人扼腕!她没有看到月光的泽被,却看到一张油头粉面的刻板的脸。也不知道她在来之前,上了多少层的脂粉,去掩盖那眼角额头细密的皱痕。血红的双唇,刺鼻的脂粉,她用着最卑劣微弱的方式,试图去掩盖她心虚的本质!她老了,怯懦了!害怕了!对袁泠霜这样一个年轻富有斗争力的对手,她已经失去了起码的底气。
她似乎是在宣誓,抑或是在疯狂地报复,她故意穿上最正统高贵的服饰,金冠大红袍,来到这里挑衅。只有正室,才有穿大红的资格!但是,她知道,袁泠霜从未在人前穿过大红色。
泠霜,失望了。对于对手用这样拙劣无力的挑战方式,彻彻底底失望了。
额吉娜一直扬着高傲的头颅,居高临下地冷睇着泠霜。她的身材属于草原最普通的妇女,高大而健壮,泠霜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两个主子都不说话,下人们自然不敢吱声。就这样,廊子下面,庭院之中,陷入了沉默,诡异的沉默,而似乎,她们俩谁也不愿意率先打破这片沉默。
泠霜忽然扬起的微笑,让额吉娜微愣了一下,她似乎很吃惊,可是,又迅速回复了严肃的表情。她眼里,从没有承认过任何女人‘平妻’的身份,所以,段潇鸣的正室夫人,永远都只有她一个!
“外头风大,请大妃和汉妃进屋里坐吧,别让寒气伤了二位主子!”小惠忽然站出来,讨巧地打破僵局,一句话说得八面玲珑。
泠霜不是没有瞧见她一直对自己使眼色。她知道小惠在担心什么。额吉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了段潇鸣出城的日子来,可见,她的来意不善。在这里,额吉娜的威望和实权自然是要比她高得多,所以,要是她真想对自己不利,来硬的还是来软的,吃亏的必定是她!
可是,泠霜却知道,她不敢动自己,以前不敢,现在,更不敢。对于这一点,她自己也很诧异。她不知道,段潇鸣究竟说过什么,或者是做过什么,可以让额吉娜如此安静,至今都没有来找她麻烦。
有女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这一点,古来如此。
“来人!”泠霜忽然高声厉喝,所有人都齐刷刷向她看来,以为她要率先发难。泠霜却看都不看一眼,闲闲地,似乎还沉浸在阳光的安详恬静的氛围里,慵懒地轻声道:“奉茶。”二字说得极轻极软,仿佛是轻盈的天鹅绒毛,缓缓,缓缓地因为自重而落在铺展的丝绸之上,酥软到人心底里去。
“是!”小惠机灵地赶忙福身应着。
然后,泠霜又是极其疏懒地偏过头去,一点一点转过脸来,与额吉娜对视,缓缓绽开一抹明艳娇俏的笑容,柔声纤纤:“姐姐,请屋里坐吧。”
先礼后兵,岂可失了我泱泱大国公主的身份。唤她一声姐姐,也是应当的。她要早进门这么多年,便是论先来后到,这一声‘姐姐’,她也是当之无愧的!这也不损了规矩体统。
先是敬她三分,如此礼让,若是她还要发难,那,袁泠霜再怎么还击也不为过分了。
泠霜知道现在对于段潇鸣是很关键的时期,她虽不能助他什么,可是,也不想在现在坏他的事,令他为难。
袁泠霜的这一声‘姐姐’,似像一道符咒,令在场的人全体松了一口气。恍惚之间,她都能听见这群人重重地吁气声。
额吉娜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淡淡地点头,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走在了泠霜的前面。
泠霜的院子因是段潇鸣当年特意为她建的,所以,全是按照汉人的习惯风俗。土生土长的额吉娜似乎对于汉家堂屋的摆设很陌生,愣愣地不知道该坐在哪里。
泠霜暗自一叹。果然是来得匆忙,竟连一点功课都来不及做。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难道段潇鸣暗令过她不能来?要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
“小惠,请姐姐上座。”泠霜唤道,让小惠引她入座。
“是。”小惠应了一声,上前引座。
“妹妹。”额吉娜终于出声了。泠霜一直知道,关外各族,甚至连西域各国,自汉唐以来,上层贵族便有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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