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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错第9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未知

    当时错第9部分阅读

    多放了一味料的安胎药端到我面前,我都要不动声色地喝下去,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我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我每天喝一副药,就好像,那孩子在我面前,我拿着一把最尖利的匕首,往孩子的身上捅一刀!喝药的时候,我都是笑着的,喝药的时候,他都在我身边陪着我,看着我喝下去,他笑着看我,我笑着看他……我不知道,第几副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手,第几服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脚,又是第几副药的时候,孩子会没了命!”

    泠霜侧转过头来微微笑着,笑着看额吉娜因惊恐而睁得变了形的眼睛。

    “你……你……他……他……”额吉娜语无伦次起来,只能你你他他地发着颤抖的单音。

    “没错,是他下的药,一直是他,这一场漂亮地完美无瑕的闹剧,都是他亲手自编自导自演的!”泠霜苦笑着继续道:“你知道吗,我每天抚着自己的肚子,我每天都在抗争,我每天都在试图保护我的孩子,可是,我不能,他不允许我这样做!多少碗药被我砸了,他都是亲自来,好声地劝我,要我乖乖地喝药。我看着他的脸,听着他安抚的声音,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我恨他!那个时候,我恨不得他死!”

    泠霜猛地抬起眼,凌厉一瞥,看得额吉娜一颤;“你知道我用什么方式折磨他吗?呵呵,我要他喂我喝,我的每一副药,都是他一口一口,嘴对着嘴,喂我喝下去的,我要他记住!永永远远地记住!是他亲手害死我的孩子的!就算他死了!上天入地,他都要记住!我要他铭心刻骨!是他亲手掐着孩子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勒死的!!!”

    泠霜太过激动,呼吸越来越紊乱,她只得左手撑在底板上稳住身子,右手狠狠地揪着左胸前面的衣服,自从流产以来,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时常都会心悸。大夫千交代万嘱咐,不可动怒,不可激动,今天,该是心悸的毛病又犯了。

    “你……怎么了?”额吉娜看出她的不对劲,防备地看着她。

    “不知道死不死得了,也罢,若是能这么死了,倒也是福气!”泠霜艰难地扬起脸来冲她一笑,把额吉娜看得完全愣住了。

    “怎样,这样的段潇鸣,还是不是与你夫妻二十载的段潇鸣?”泠霜微微缓过了气,笑问道。

    额吉娜看着她,紧紧抿着唇,不动不语。

    泠霜也不管她,径自说下去;“你见过他温柔的样子吗?每一回,喝完了药,他都把我抱在怀里,那样温柔,脸上一点杀气都没有了,就像个普通而单纯的男人,抱着我,把我的头贴在他心上,我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就在我耳边,气息喷在我脸上,一遍一遍说着同样的话‘我们的孩子会长得很好,很好,他会很健康,很活泼,他长大了,会叫阿爹,还有阿妈,他长大了,会学骑马,学挽弓,他……会跑,会跳……会撒娇,会淘气……’”泠霜断断续续地说完,一阵一阵地抽泣,终于再也哽咽不能言语。

    额吉娜仿佛完全不认识她讲述中的两个主人公一样,木楞楞地听着,听着,可是,为什么眼睛那样酸,那样酸……

    “你说谎!”额吉娜伸手用袖子胡乱地抹去了脸上两道亮闪闪的泪痕,道:“他,不可能!我了解他!虽然……他很阴险,但,他……那是……他第一个孩子……唯一的一个……”她喃喃地重复着那个‘唯一’,一遍,两遍,三遍……

    “我没有撒谎,你就不奇怪吗,为何,那么多年,那么多女人,一个都没怀上,可是,偏偏是我,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算算日子,那孩子,正好是在你从都城到拉沃的路上有的呢,为何,这么巧呢?”

    “你……你想说什么?”额吉娜几乎有点恐惧地看着泠霜,双手居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哲那耶部妄自尊大,由来已久,说我是仇人之女,你就不是吗?!我想,你比我更清楚,相较于段潇鸣对中原的恨,他对你父汗和你的部族的恨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当年的段老将军到底是因何而死,这些陈年旧事的,说重不重,说轻,该也不轻吧?你说,段潇鸣想铲除哲那耶部想了有多久?五年?还是十年?还是二十年?或者,是更久,更久?”

    “你……你……”

    “如果是一个名分低微的妾室,即使怀了孕,也不是正统嫡出,就是你笞杀了她们母子,也起不了这么大的浪,所以,他一直等到了今天,我的名分,帮了他,让他能够师出有名,兵不血刃,在反掌之间,就折了你哲那耶部的羽翼,最重要的是,他赢得了人心!这个世上,唯独只有人心,是用什么也买不到的……”泠霜嘴角始终噙着那抹笑,有一点讽刺,有一点钦佩,有一点怅惘,有一点憎恨,直到她也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笑,或许,那只是一个习惯,喜欢了微笑。

    她眨了眨眼,睫羽微颤:“现在,你可认清了,你嫁了二十载的夫婿,是个怎样的人?”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不是的……不是的……”额吉娜颓然地靠在车厢壁上,连连摇头,不敢相信泠霜所言。

    “他不是怎样?他不会怎样?难道,只有你能在他身边安插亲信,他就不能在你身边安插了吗?你不想想,这一场流产,何以会掀起轩然大波,栽赃嫁祸,为何会这样轻而易举,你身边,又有多少他的耳目?!”

    “谁是谁的亲信,谁是谁的敌人,当真能分得清?分得清吗?”泠霜分明是笑着的,可是,声音,为何那般凄惶。

    额吉娜看着她,相对,已无言……

    是夜·拉沃城

    “这么多的人,连个弱女子都照顾不好,还要你们何用?!”闻讯疾驰赶回的段潇鸣,长身立在泠霜房里,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床铺即跪满了一地的奴仆,面上一丝血色也无,不发怒,也不是一贯的冷笑,却是悲喜不辨。霍纲跟在段潇鸣身边多年,觑了他此时面色,不免心底一颤,他一直贴身跟随,心知,这方是他真正大怒的表现。心中不安,似有若无地瞥向跪在最前的妹妹,忐忑不安地思虑,眉心也不自觉地皱起。这丫头虽然执拗,可是,应该也不至于愚蠢至斯吧?何况,她应也没那个胆量和能力,汉妃的失踪,该与她无关的吧……

    满地奴才皆战战兢兢,没人敢答话。连喘气都一个个憋着,生怕喘得大声了引起注意。只留着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胡乱跳着,似乎下一瞬,就要破膛破喉而出。

    “最后见到汉妃是什么时候?”段潇鸣双手覆于身后,两手成拳,捏得格格作响。

    众奴婢皆敛声屏气,没有一人敢上前回答。

    小惠长吸一口气,上前跪了一步,道:“前日汉妃嫌人多眼杂,在跟前烦躁,便遣了奴婢们都到外院去,不得踏进垂花门,有事自会召唤。所以,奴婢们并不知汉妃……”

    “我出城当日言明你等须寸步不离,想来,是我的话你们权当作了耳旁风了!”段潇鸣面无表情一声呵斥,吓得几个胆小的婢女瑟缩了一下,竟有一个昏了过去。

    小惠深知此时不可再顶撞于他,抿了抿唇,不再答话。

    “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段潇鸣听过清查盘点的奴婢汇报说所有日常用度器物一样不少,心里略松了松,证明不是她自己要出走,他一直都隐隐担忧她是放不下小产之事,心灰意冷之下出走。

    “早晨奴婢进药时,汉妃还在,而后就不得而知了。”小惠垂首答道,忽然似想起什么,待要言语,却又犹豫。

    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自然分毫不差地落进了段潇鸣眼里。

    “说!”段潇鸣无心废话,不耐烦地一喝。

    “昨晚伺候汉妃安寝时,汉妃曾问了奴婢大妃的归期。”小惠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抬头看着段潇鸣,道:“奴婢似乎隐约听汉妃说起,想去送送大妃……”

    “大胆!这样的话岂是乱说的!”霍纲一听,心中一急,向来稳重刻板的他竟然当着段潇鸣的面呵斥妹子,把小惠惊得一凛。

    段潇鸣看了他一眼,复又望了一眼窗外。

    泠霜失踪,正巧在额吉娜离开当日,任谁也无法不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如今翻遍了整个城池,也没找到人,段潇鸣心中逐渐不安起来。

    小惠的话,正好验证了他的不安。算算时辰,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若是有心为之,快马疾驰,如今,已不知行到了何处。

    段潇鸣狠狠一闭眼,几乎只是刹那,蓦地睁开眼,冷声道:“速调十骑精锐,到城门集结!”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往外走去。

    霍纲迅速从妹妹脸上瞥过,也来不及停顿,从速追了他出去。

    夜幕包裹下的草原,除了风喧嚣狂肆地挟着才长了寸许的牧草胡乱摆摇倾轧的簌簌声外,静谧地仿若一隅被遗忘的角落,只有一弯清冷的上弦月,凄凉地挂在头上。那月色,竟像是一抹被冻结了的灯火的昏晕,凝在一处,团作一个诡异的曲度。

    仓乱的马蹄忽然从某一点爆开,由远及近,无情地划破这寂静的黑夜。一架普通的牧民篷车,车外四骑护卫,疾驰了一天一夜,速度丝毫不见缓下。

    月已西斜,从并不严丝合缝的车门照进来,均匀地抹洒在二人身上。

    泠霜身上多了一条羊毛毯子裹着,觉得较之前半夜的寒冷,已经好了许多,人也似乎有了精神。

    额吉娜原没有泠霜所想的那般心机深沉,相反,她几乎算是一个极为天真的女人,爱她的家乡,爱她的亲人,爱她的丈夫……

    就连泠霜都不敢相信,会有一天,会有一个时候,听着自己丈夫的另一个妻子,说他们当年的事。

    草原女儿一向大胆豪放与男儿无异。与中原女子的羞怯遮掩完全迥异。

    额吉娜说起当年的时候,脸上那种完全无法抑制的兴奋与怀恋,就连泠霜也不知不觉被她感染了。几乎是带着愉悦的心情,听着她讲述当年的故事。

    美丽富饶的哲那耶斯里草原,美丽的小公主,英俊的少年,高头大马,按着草原人的习俗,来娶他的新娘。

    “你,见过……我……们的,嫁衣吗?”额吉娜神采奕奕地说着,怕泠霜听不懂,还一边指手画脚地比划,指着自己的沿额一圈:“银络子,从……这里,到这里。”

    泠霜的脸隐在黑暗里,她听得很专心,看着月光里的额吉娜的脸,皱纹都隐去了,侧面的剪影,高挺的鼻梁,深深的眼窝,她的五官很深邃,这是高贵纯正的草原血统。她笑得时候,居然还保有少女那般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

    大半个晚上,她几乎将她与段潇鸣大婚当日所有的细节都一一列数,边说,边骄傲地朝泠霜这边看看,那表情似乎在说:年轻时候的他,你可没有见过呢!你们都没有见过!那时候的他,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睡……了吗?”半天不见泠霜有反应,额吉娜遂问道。

    “没有。”泠霜轻声浅答。

    “你这个人……真,奇怪。不问我带你去哪吗?”

    泠霜笑了,微微睁开眼睛,朝额吉娜看去:“我们不是去哲那耶斯里草原吗?”

    “你……真不怕?”额吉娜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为何要怕?听说,哲那耶斯里可是一片占地辽阔,水草丰美的‘草原天堂’呢!我一直都想去看看呢!”泠霜居然边说还边朝她眨眨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节似乎是因为系统错误,已经把内容移到了本章了,因为jj不具有删除章节的功能,所以,只能锁起来了,不影响阅读。

    这件事情还没完哦,泠霜还会继续说小段的秘密哦~~~

    还有,小段策马帅帅地来千里救小霜也是灰常值得期待的哟~~~(虽然,很雷。。。。)

    囧。。。。。。。。。。。。。。。。。。。。。。。。。。。。。。。。

    六朝旧事如流水

    “你也知道……我们,哲那耶斯里草原?”额吉娜的脸上既然显出一抹雀跃之色来。

    “听说过。”泠霜淡淡颔首一答。

    “那……真是很美……很美。草是绿的,牛羊在里面,马儿在……跑。很美……很美。”额吉娜越说越动情,目光朝着车门的方向,似乎,那扇门并不存在,似乎这数百里的地域阻隔并不存在,她此时此刻,就真真切切地望着她美丽的故乡。

    “你很爱故乡啊~”泠霜还未待她点头,便漾出轻浅一笑:“可惜,你爱的家乡,马上便要因你而彻底毁灭了!”

    “你……?!”额吉娜眸光一凛,戒备地看着泠霜,转而又冷笑起来:“他,不敢。”

    “他敢!只是,他下不了这个决心,但是,现在,你正在帮他下这个决心!”泠霜敛起笑意,满面正色,语声冷硬不含一丝温度:“本来,这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可是,现在,你把我绑走,段潇鸣会怎么看?这大草原上千千万万的百姓会怎么看?你难道真的要让你原本已声名狼藉的故乡再背负一个本来不该他们背负的骂名?”

    “你!”额吉娜刚想反驳,泠霜已经冷眼看过去:“难道你认为哲那耶部在草原上的名声很好?”

    额吉娜气极怒指着她,却又无可奈何,最终只有悻悻地放下了,话语里多了一份哀怨与无奈:“他,迟早……还是要灭我们的。”

    泠霜看了她的样子,久久无语,沉默之后,终是一叹:“我不知道将来如何,但是,我知道,他对草原的感情,绝不输给任何一个真正草原血统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把他热爱的这片土地变成战场的。”

    额吉娜垂着的头忽然抬起来看她,眼中恍然有了希冀。

    “你知道,这一次,几乎所有的部落可汗都上疏让他出兵灭了哲那耶,可是,他却顶住了没有这么做,你可知道为什么?”

    “哼,”额吉娜嗤笑一声:“灭了一个哲那耶,以后,还会……有其他哲那耶。”

    泠霜看着她笑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没错,与其,灭了现在的哲那耶,然后等以后别的部族强大了再次为患,不如,留着现在这个哲那耶,毕竟,二者还是姻亲,还都可以互相牵制对方。你既然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掳我来?”

    “多了你,我们就多一分……一分……”额吉娜似乎是竭力地想找那个表达的词汇,可是怎么也找不着,僵在了那里。

    “筹码?”泠霜偏着头帮她说了出来。

    额吉娜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姐姐,”泠霜忽然这样唤她,让额吉娜不禁浑身一颤,眼神犀利地望着她。

    “你知不知道,你这辈子,或者说,所有人,包括你的父汗,最大的错处在哪里?”

    “什么?”

    “你们最大的错处,便是总是执着地想要去抓那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威胁段潇鸣,所以,你们一味盲从的‘筹码’,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额吉娜眼角挑出了一道尖细的弧度,让一双丹凤眼看上去更加迫人。

    “据我所知,在都城的后宫里,你们为段潇鸣挑选了五十名姬妾,而且每年都逐量增加。你们知道他喜欢女人,所以,把族里年轻貌美的几乎全部挑出来放到他身边,不就是希望这些女子能得到他的垂青,生下孩子来吗?就像上一代的段老将军,你们想在他儿子身上故技重施。”泠霜一字一字说得极为缓慢,缓解额吉娜听力上的障碍,让她可以听得明明白白。

    “这又……怎样?”额吉娜挑眉看她,满脸轻屑,却又难掩那抹最深的悲哀。如果,不是她一直怀不上孩子,她也不会一再妥协,任由父汗陆陆续续送来年轻女子。

    “不怎么样。只不过,你们大概没听过‘生搬硬套’这个典故,在上一辈那里管用的,到了这一代,可就未必管用了。”泠霜嘴角复又挑起了一抹轻笑。

    额吉娜每当看着她这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心底就蓦地不安,因为,每回,她这个样子,就不会有什么好事。

    “而且。”泠霜继续道:“段潇鸣是怎样的人?!他在目睹了上一代的悲剧之后,还会重蹈覆辙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额吉娜最烦汉人那顾左右而言他的毛病,听她说了半天没重点,有点急了。

    “我想说,你知道,为什么你跟他做了二十载夫妻,还有都城与拉沃里的那么多年轻女子,一个都没有怀孕吗?”泠霜嘴角微噙笑意,半张脸上畇畇地抹了一层淡淡的月光,娇娆妖媚,让人看着内心生出一丝丝恐惧来,可是,却又贪恋,不舍的离开目光。袁泠霜的五官并不绝艳,甚至,还不如额吉娜长得好,只是,那股清傲的气质,让人凛然生寒,无理由地畏惧起来。

    见额吉娜不答话,泠霜又娇声附加了一句:“姐姐是知道的,□没有问题的……”

    额吉娜惊地猛抬起头来,想不到她一个汉人家的小姐,竟说出这般露骨的话,而且还说得坦荡大方,一丝羞怯也无。

    额吉娜涨红了脸,呐呐地看着她:“为什么?”

    泠霜的笑意越来越深,两眼越眯越紧,语调缓了一缓,声音轻得似在喃喃自语:“是啊,为什么呢,一个女人生不出来,那不要紧,可是这么多女人生不出来,问题究竟在哪呢?”泠霜先已设问,忽然仰起脸来,迎着马上就要消失的暗淡月光,绽开一抹绝艳殊丽的笑容,张嘴抿唇,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吐着:“因为,他、自、戕!”

    字字轻柔,呵气如兰,百媚千娇,嫣然含笑。这抹樱唇,出口的,竟是这样的字眼。

    月亮已经沉下去了,约摸再大半个时辰,太阳便能升起。值此东升西落的间隙,草原上,空荡无际。

    额吉娜一直沉默着,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直直地将视线凝在她的眼睛上,似乎是在寻找破绽,哪怕一丝一毫,都可以证明她在说谎!

    “你!撒谎!”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隐忍不住,冲泠霜大喊道。同时,右手高高扬起,便又要掴下一掌。

    泠霜偏头闪过,伸手在她手腕上一按,正扣脉门,道:“袁泠霜,可不是任人打得的!”

    论气力,自然是两个袁泠霜也未必是额吉娜的对手,不过,若是论巧劲,那就未必了。当年泠霜跟着袁昊天学握剑的姿势,袁昊天曾亲自将手上脉门|岤位授予她辨别,各个|岤位有何功用,泠霜都记得很清楚,只是,这么多年从未用过,没想到,今天倒是用上了。

    “你凭……什么说……他,自戕!”额吉娜抚着手臂,自己揉着,脸色不善道。

    “你以前,与他□之后,有没有在他身上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总觉得萦绕心头鼻端,久久不得散去?”泠霜深情慵懒散漫,斜斜地倚着身子,唇边又绽出一抹笑意,看着额吉娜黑着的脸,道:“而且,这股气味,在他下面,尤其浓烈。”

    言毕,泠霜明显感到额吉娜的身子一震。她知道,她猜的一点也没有错。只是,没想到,他从那么早开始,便这样自残。恍惚之间,那股味道竟然又出现了,从鼻端吸进心里,转而化成千万条藤蔓,一点一点,攀援开来,直至将她的整颗心都捆缚住,一点一点地紧起来,越收越紧,越收越紧,越收越紧……

    泠霜终于受不住,闭上了眼睛。

    “那是什么?”她听见,额吉娜的声音在颤抖。

    泠霜一夜未睡,颠簸了一天一夜,似乎全部的精力也要告罄了。她颓败地靠在车厢壁上,目光极力地捕捉从板隙中露进来的一抹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晨光。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那是长期服用一个特殊药方的味道。”泠霜眼中干涩异常,可是,她却将眼皮生生定住,再酸,也不准眨一下。她知道,只要轻轻一下,泪水,便要决堤而出。袁泠霜,是从来不在人前哭泣的。

    宁流血,不流泪。这是她对自己说过的话。

    “什么……药方?”额吉娜的手下意识地揪着铺展在身侧的裙裾,越揪越紧,好在草原的服饰,多为皮料,若是换作了汉人的棉麻丝织,怕早已揪得破烂了。

    泠霜笑了,外面的天光越来越亮,板壁的缝隙里,一根根细小的光束射下来,落在她们的脸上,衣上,晨曦的照拂,温暖而恬静。

    “在汉人居住的中原,富贵人家的男子,看上了哪个女人,便可以要了她。不过,身份卑微的女子,是没有资格孕育高贵血统家的子嗣的,这个时候,□前后,那个女子,便必须饮下一碗汤药,确保不会有孕。”泠霜好整以暇地靠着,闭目养神,檀口轻吐,不紧不慢地说着。

    “而段潇鸣在你父汗威慑下,自然是不可能让你和那些女子饮药,那,你说,他会想到什么办法?”说到此处,一直阖目假寐的她忽然睁开眼睛,一瞬的寒光,转而又忽然敛去,噙起那抹淡淡的笑意。

    额吉娜的手依然仅仅地揪着那抹衣角,呼吸越来越纷乱短促,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一张一合,空荡荡地在那里徒劳着。

    这件事,该是段潇鸣最大的秘密,却被泠霜不经意间窥破,本来,她也没有疑心到那上头,只是,一连数次,那股奇怪的味道,再到后来,她偶然发现段潇鸣在服用‘生精汤 ’,他姬妾成群却无半个子嗣,他在她房里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异常,似乎是在与谁报复一样,得知她怀孕后那份异样的欣喜,似乎是绝处逢生的希望,这一切的一切,看似正常,其实,却是惊天的秘密隐在其后。泠霜将这许多疑点一一穿起来,想要得出结果,一点也不难。

    不过,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她那风流多情的大哥。想当年缠着他要来的那几本艳书,也不知那浪荡子于哪个美人调笑过,书中夹着的,尽是荒唐东西!而这一张古方,便是夹在‘密戏图’中的。

    当年秦国王孙赢异人被质邯郸,吕不韦助他回国,后平步青云,拜为秦国相国。当年的赢异人即是秦王子楚,他继位后,吕不韦一手包揽朝政,而他则是整日与妃嫔调笑,好女色。吕不韦怕子楚广幸后宫,将来子嗣繁多,会危及到嬴政继位,于是,暗访名医,寻得绝精的暗方,悄悄下在子楚的饮食里。

    秦覆灭以后,这张古方,便流传了下来。泠霜也不奇怪,她大哥素来好如花美人与琼浆玉液,这等风流,知道那样的方子,也并不为怪。

    为官桂、巴戟天、芍药、乌头、杜仲、茯苓、远志、鬼箭、茯神、桔梗、狼毒……这数十味中药配成的方子,性状如何,如何服用,用后会有何征兆,至今,她依然清晰地历历在目。

    额吉娜只是浑身发抖地看着她,已经完全不能言语。

    泠霜的脸,微微扬着,沐浴在车厢弥足珍贵的晨光里,朝阳的光辉,在她苍白的脸上匀了一层,便似那刚刚出窑的细瓷,轻薄的胎体,厚厚一层清釉,却是纯净莹白到极处。恰是江南好风景,红妆阁里新研出的胭脂,芬芳鲜艳,一粒粒精细无比,抹上了双颊,却是含羞带怯的天生红润面色。胭脂抹上了白瓷,便融到了釉里,浑然天成一般。这便是临安官窑最最著名的瓷器‘美人娇’。

    这还是前朝旧事,晋惠帝为最宠爱的瑗妃特意下旨让官窑烧的一窑专瓷,合宫上下,只瑗妃一人能用,连皇后,也不可破例。

    ‘黛眉鸭鬓,环佩叮咚绕,美人顾盼,含娇嫣然笑。’转眼已经五十载。临安城的老少妇孺,怕谁还记得当年那倾城倾国的瑗妃杜菁娘?红颜误国,担了多少载的骂名。

    当年玉堂金殿,醉卧帝王怀,而今,怕是早已成了枯骨了,不知魂断何处。

    ‘美人娇’,只出了一窑。自瑗妃被废以后,惠帝触景伤情,便下令,日后不得再产,将原有的产出‘美人娇’悉数毁去了。

    泠霜之父素来雅好瓷器,登基以后,又命匠人重新烧制,可惜,不知因何,屡试屡败,后来终是放弃了,遍寻天下,却也寻不到一件‘美人娇’。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美人娇’,也与杜菁娘一起,永远死消失在这世上了……

    只因为了爱妃这一笑,便督造了‘美人娇’,最后‘美人娇’亦随了美人,香消玉殒……

    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依旧在,已是换了人家。

    作者有话要说:ps:这个‘美人娇’是偶杜撰的,随口瞎诌的,不是真的有这种瓷器哦~~~不过,偶对自己瞎诌的还是挺满意的,嘿嘿嘿嘿(拍飞)

    地北天南归何处

    “他……他……他竟自己服药,断子绝孙???!”额吉娜双目圆睁,也不知是惊惧还是羞恼,抑或是怨恨,兀自在那里喘着粗气。

    泠霜闭着眼睛不再答话,算是默认。想那时,段潇鸣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为了免除后患不再如他父亲那般受制于人,连这狠心都能下得,比较起来,他对自己,简直已算是天大的仁慈了……

    “居然是……这样……这样……”额吉娜随即大笑起来,声调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笑到后来,两眼发直,一昼夜的颠簸,发髻散乱,眼圈通红,边笑着,眼泪簌簌而下,似已癫狂了。

    泠霜自然知道她此时的心境,二十年来,一心想为他生个孩子,先不论是不是要以威胁为筹码,单就以夫妻之间,哪个做妻子的,不想为心爱的丈夫生个孩子,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往往不是爱情,而是可以作为一名母亲。而她,竟然被自己爱着的丈夫悄悄地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整整二十年,她却一无所知。这一刻,她崩溃了。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泠霜可以明显地感受到阳光传递来的讯息,整个人都温暖起来,昨夜的恶寒被一点一点地驱散。

    一阵噪音忽然从车厢外壁传来,似乎是外面的人正在用硬物撞击着车厢外壁。

    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侍女掀帘而入,看到了额吉娜的样子,不禁大吃了一惊,忙扯住她的手臂,说了一通鄂蒙语,想是在问她怎么了。

    额吉娜被她摇晃了一阵,似乎回过了神来,用袖子一抹脸上的泪痕,问她怎么了。

    两人对话几句,那侍女就先跳下车去了。

    额吉娜看了泠霜一眼,道:“休息!想透气……自己下车……”言毕,也转身下去了。

    颠簸了这么久,又是一夜未睡,平日里她每天闲着便歪在床上,几时这般餐风露宿过?泠霜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似要散架一般,连三尺高的车上也跳不下去,只得先坐了下来,一点一点挪下去,最后双脚触地时,长期弯曲着的双腿早已麻木了,一点支撑力也没有,就这样直直地瘫坐在了地上,酸麻无比。

    一旁的四名侍卫与一名侍女见了,似乎想嘲笑一番,但是觑见额吉娜脸色,都生生忍住了。

    侍卫们忙着牵马去吃草,四处寻找好草皮,而侍女则忙着从篷车后面取出了牛皮囊和干粮,恭恭敬敬地奉给额吉娜先用。

    额吉娜摇了摇手,只就着牛皮囊喝了两口水。

    侍女正待拿走,她却又叫住了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便见那侍女老不高兴,黑着一张脸走到坐在远处草地上休息的泠霜身边,态度十分不善地扔在她脚边,转身走开了。

    泠霜觑了眼干粮,胃里空了一天一夜,此时也没了饥饿感,所以,也是拿起了牛皮囊,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却不吞下,只是先在嘴里含着温一阵,不然这冰凉的水直直下肚,伤了胃气,可就要遭罪了。

    正在小心翼翼啜饮之间,却见额吉娜走到了她跟前,抬眼眺望远方,天地相接的尽头,茫茫一线,蓝色的是天,黄绿的是草,泾渭分明。就像她与段潇鸣的立场。她永远不相信段潇鸣会放弃灭了她部族的念头,段潇鸣也永远不会相信她真的是想当好段氏的媳妇。

    “现在,你该明白,无论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他都有办法让我‘小产’,而那个下药之人,早在你到达拉沃之前,就已经定好了的,所以,一切,都只是在等你来而已。所以,姐姐,你,才是最让他费心的一个!”

    泠霜说完,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咄咄逼人,到了此时此刻,还要这样刺伤一个已经没了一切的人,这,又是何苦。遂也低下了头,继续小口抿着水。

    “我想知道,你怀孕,是真是假?”额吉娜回头,居高临下俯视泠霜。

    “你以为呢?”泠霜小咽一口水,挑眉笑看她:“你是在怀疑我偷人?抑或是怀疑段潇鸣逼我偷人?”

    “你……”额吉娜气结,甩袖而去。

    休息不过片刻,便又开始启程,毕竟,这样的速度,时刻都有被段潇鸣追上的可能,所以只能抓紧分分秒秒,尽量多走远一些。多走一步,便多一分安全。

    马车又开始疾驰,泠霜这回再也没了力气,只能躺着了。她觉得天旋地转,似乎这天地就只剩下颠簸了。

    “如果……你,现在……有机会……逃跑,你会去哪里?”额吉娜注视着紧蹙眉头,一脸痛苦的泠霜,忽然问道。

    “我不会跑的,我哪里也不去。”泠霜声音微弱,眼也未抬,似乎是连抬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额吉娜似乎也是十分疲惫,靠在车厢上头,也闭了眼睛。

    一阵沉默,只有车轱辘因急速运转而发出的嘎嘎声。刺耳而有节奏。

    “他……真的是……那样的人吗?”当泠霜昏昏沉沉将要睡去的刹那,额吉娜的声音从渺远的远方飘进她的耳里:“明知,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额吉娜的声音哽咽嘤嘤,半晌,才缓过气来,含着抹自嘲的笑:“我,倒让他……这么看重……连孩子……都拿来赌。”

    “不是赌,是换!”泠霜蓦地出声提醒她:“是用孩子的命,换来北国的统一,换取他打天下的第一步!”

    “为什么……为什么……”额吉娜倒卧在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便是她的父汗和她的丈夫,她们翁婿的怨恨,她是知道的。但是,她却不知道,为了这样的怨恨,竟然可以连自己都不要,宁可断子绝孙,来换取父汗的短暂松懈,让他有时间来广植自己的亲信势力,待到今天,羽翼已丰,这一路,究竟是多少的代价换来的?!

    “没有为什么。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为什么的……”泠霜将身子蜷得更紧。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好一个‘谁’!是啊,谁?谁……男儿重义气,何须刀钱为。

    熟地、 覆盆子、 枸杞子、 菟丝子、 山药、 枣皮、 泽泻、党参、补骨脂、滛羊藿、白术、枸杞子……

    袁泠霜自由嗅觉味觉皆敏于常人,且自幼多病,久病自医,每一味药,她都可以闻得出来。每一次,他都笑看着她,赖问一句:“可要同饮?”

    她每每笑啐他。

    滋补肝肾壮腰膝,通经逐邪,活血化瘀的平常药,表面看,的确无异,可是,杏林高手便知,其中一两味,分量稍稍斟酌,那便是另一种功效益肾生精,治□清冷症。

    若不是她曾从大哥那里见过这样的方子,怕也会像额吉娜等一样,十年,二十年,都蒙在鼓里吧?

    他绝了二十年的子嗣,竟然真的在那么偶然的状况下得了,可是,他却依旧忍心毁去。哪怕终生无子,亦在所不惜!

    段潇鸣,你总一味逼我:“你既无意吾便休。”

    可是,这样的你,却叫一个我如何去爱,如何敢爱?!

    那天,我问你,谁来救我们,谁能来救救我们,可是你却说,谁都不要,谁也就不了我们,只要我,你只要我……

    是啊,谁也救不了我们,这我知道。可是,你真的只要我吗?真的只要我在那里就好吗?如果,我挡住了你的江山,那时,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你还会只要我吗?……

    袁泠霜,在你的心中,究竟又几分斤两?

    泠霜的身子已经蜷到不能再紧了,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不够,她的手脚颈项,还在用力地缩着,缩成一团,一个点,或许更小更小,小到不知道痛楚,小到连眼泪也不会流。

    东升西落,从早上到黄昏,又是奔出了多远。泠霜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一个人站在旷野里,深吸一口气,阳光烘焙下的温热的空气正在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吸入脏腑之间,一股沁凉,不再温情脉脉。

    她一个人秃秃地站着,不知道东西南北,不知道今夕何夕。一个多时辰了,就这样站着,呆呆地看着夕阳西下,一点一点的沉沦,当初的感觉又回来了。

    一个时辰之前,伏地哀泣的额吉娜忽然起身,凝视她良久,猝然蹦出两个字:“你走!”

    于是,她便不顾侍卫侍女的劝阻与震惊,硬是将泠霜从马车上拖了下来,将那张薄羊毛毯子扔给她,第一次,那样自信,用那样轻蔑的眼神俯视她:“我爱他,你,不如我!”

    第一次,袁泠霜甘心情愿地接受这样的蔑视与轻藐,因为,额吉娜有这个资格!不管段潇鸣怎么样,再怎么狠,再怎么毒,她都爱他,爱得无拘无束,爱得坦坦荡荡,她那样骄傲地嘲讽着泠霜:我敢冒天下大不韪,大声说我爱他,你敢吗?你能吗?!

    这,便是额吉娜今生留给袁泠霜的最后一个表情,定格了袁泠霜一生对她的记忆。她那最后一眼,仿佛是一座里程碑,永远立在了泠霜望段潇鸣的那段可长可短的距离里,像五岳山川,直入云霄。

    最后,额吉娜终于还是放弃了,她那近乎孩子般执拗的计划终于胎死腹中,她及时得勒马回头,终是止住了一场战端。袁泠霜教会了她,段潇鸣,不会允许任何可以威胁到他的筹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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