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错第8部分阅读
当时错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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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般不留余地的人!她很痛,可是,痛得很畅快!
段潇鸣进门的那刻,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他似乎被狠狠地捅了一道!这么多日子以来,每天都宠着她,守着她,每日都等她好起来,每日,都在相信,他的泠霜,在一天天往回走。可是,可是!她竟这样狠!这样糟蹋他的心意!
“你在做什么?!!!”段潇鸣怒极,飞奔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猛地一拽,泠霜手上吃痛,一把松开,酱红色的瓷碗,莲瓣纹样,他费了多少心思寻来的辽代古器,多少心血,就这样,顷刻间毁去了,说来可笑,那样的费尽心机,就换来此刻这清脆的一声碎响!
何来丝萝托乔木
“你……在……做什么???”段潇鸣眼中是惊是怒,连他自己也辨不出此刻自己的心情,他发狠地攥着泠霜的手腕,用足了力道,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泠霜不答,只是倔强地抬起头,原本涣散的目光,一点一点聚拢来,盯着他,没有温度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手上的疼痛,令她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后背一阵冷,一阵热,可是,她依旧不发一言。
段潇鸣盛怒之下,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他只觉得自己这么多日子来的心血,竟然被她这样糟蹋,他究竟是怎么了?
为了她,他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仅仅只为了她喜欢的一株草!他让人日夜在暖室里看护,让它在冬天依然长出来,她以为,他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她以为,她是谁,可以这样糟践他的心意?!
当他看到泠霜把药往花盆里倒的那一幕,这么长时间的隐忍终于告破,这漫长的等待,他每天都告诉自己要耐心,可是,他这样的付出换来的是什么??!!
段潇鸣又加重了手劲,此刻,他只感到可悲。原来,竟有一天,他也沦落到了如此可悲的境地!
他知道她疼,她全身都在发抖。可是这一次,他不放手!他不妥协!他再也不纵容她!他要她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不会一味包容她!
雨越下越大,溅起的雾气,迷蒙了视线。
求我!求我!段潇鸣双眼布满了血丝,双眸里熊熊燃烧着怒火,警告地瞪着泠霜。
泠霜依旧一味清冷蓦然,目光充满挑衅,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瑟瑟飘零,几乎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段潇鸣终于狠狠地闭了眼,瞬间甩开了她的手。
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各自剧烈地喘息着。泠霜一把撑在几案上,才没有倒下去。
“你以为你是谁,可以这样放肆!”段潇鸣侧扬起脸来,阴狠邪魅,一字一字自齿间咬出来。
泠霜整张脸都在烛光的阴影里,听到他的话,缓缓地抬起脸来。
烛辉涌动,温柔沉静。
她的脸,本是苍白,浴在柔和的光里,竟恍惚之间,隐约浮上了一层晕色,美而恬静。
她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咫尺之遥,似远隔万水千山。
她扬眉浅笑,眼角弯弯,宿命恩怨,她这般的笑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眸,看着他乌沉黑暗的眸子里,自己的影子。
她看见自己的笑,这般情浓。
她看见自己的手,这般枯瘦。
她听见自己那一掌的出手,又快又狠,鲜红的掌印,立刻在他脸上现出来。即使这般黝黑的肤色,依然明晰可鉴。
段潇鸣一瞬间的难以置信,他的容忍终于溃决。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一掌就要朝她掴去。
泠霜笑了,那抹噙在嘴边的笑意,终于脱了桎梏,明明白白地漾开在脸上。
她闭上了眼,扬起脸来,等待他的掌落下。
他以为她会躲,他以为她会避。
可是,她这样笑着,将脸仰起,他的手抖起来,是怒还是别的什么,他辨不清,辨不清,也不想去辨清。
‘砰!’的一声,黄花梨的几案生生受了这一掌,顿时化作了一堆朽木。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过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痛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舍不得那个孩子吗?你以为……你以为……”
他的声音,从狂怒转为喑哑,从喑哑转而为哽咽。他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越来越低,直至最后消散在了风里。
“这一巴掌,是我替孩儿打的,我没有资格打你……”
泠霜缓缓蹲下身子来,温润的掌心贴上那半边微肿的面颊。一点一点揉着,揉着。
他的脸,那样低垂着,完全笼罩在阴影里。泠霜看不见,她只知道替他揉,轻轻地揉。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他的话,一字一字,动唇齿间迸出,是怎样沉的痛惜,是怎样深的忿恨,让狂傲如他,换做了这般语调。
袁泠霜,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到了这般田地。
她的手怔住了,就僵在那里,半点动弹不得。
段潇鸣猛然抬起眼看着她,这个女人,到底给了他什么?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可是,他没有答案,得不到答案。
原来,她竟什么也没有给他……
段潇鸣猛地革开她的手,起身,转身而去。
雕花门板在那里兀自震颤着,喜鹊闹梅,无尽的吉祥如意,沾了雨天的湿气,便在那里,颤颤巍巍,就像她的手,她的心。
他的鹿皮靴,一脚一脚发狠地踩在雨里,攒足了全身力道,将那地上的积水硬生生踩散了,踩碎了。
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就要出得院门而去。
不要走!不要走!泠霜忽然之间恍然震醒。她跌爬起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她甩门的声音,激烈而戕怆,不留余地。徒留门扇在那里暗自哀婉。
他听见了。驻步,回过头去,看着她。
她一步一步,从门边走到廊下,从廊下走进雨里。
竟不知,今夜的雨,下得这么大。直刷刷冲下来,眼睛里酸涩难当,几乎让人睁不开来。两耳皆充斥着雨水灌入的轰鸣声,其他声音,皆成了背景。
她看着他,已分不清脸上淌着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你为何总是要逼我?
他看着她,已分不清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仇人还是爱人,除了这个瘦削单薄的女人,他谁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你为何总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雨哗哗地下着,牧民们的庆祝仍在继续,那半边的天还是红的,可是这里的天,却是冷的。冰冷彻骨。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既然你无心,那我又何必执着!
段潇鸣那样望她,遇上你,本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料,既已走到今日,依旧化不开,那,就随你吧……我,也累了……
最后那绝望一瞥,双拳紧握,指骨咯咯作响。终是闭了眼,转身而去。
前脚还未跨出门槛,已经被人从身后死死抱住。
他的脚定在那里,再前进不得半分。
落地的刹那,他明白了,这一步,终了一生,他也再迈不出去了……
单衣被淋得湿透,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从黑暗里看去,湿透的丝衣,贴在肤上,竟显出赭色来。
她抱着他的身躯,在抖,抖得那样厉害,那样惶恐不安,那样凄婉哀伤;
他站在原地,分毫也动弹不得。他感觉到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背上,几乎成了一个支点,才让她不至于倒下。
雨声滂沱,这样的大雨,百年难见。
这样大的雨,兜头浇下,那声音几乎将她浅浅的抽泣声掩盖地纹丝不露。
她的手臂,越圈越紧,似乎拼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来勒他,她的呜咽这样噤噤颤颤,想要哭出来,却不敢哭出来。
段潇鸣仰起脸来,任大雨冲刷那张刚毅的脸庞。那雨水,浩浩荡荡冲进眼眶,却辗转蜿蜒,缓缓地溢出来。
进去的是冰冷的,出来的,是温热的;
进去的是无味的,出来的,是酸涩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颈骨仰得僵硬,她的嗓子哭得干哑,段潇鸣抬起颓然地垂在身侧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轻轻地,温柔地,一点一点掰开来,转过身来,那样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来,捧在掌心里,两根拇指,爱恋地抹着她脸上的泪痕,抹去了,又复流下,流下了,复又抹去,如此反复,一点也没有厌烦,一遍一遍,依然抹着。
粗糙的指,细腻的脸,不同的肌肤,一样的温度,都是冷的,都是冷的。
“不要哭……”刚毅冷硬的脸,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来,捧着她的脸在掌心,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额抵着她的额,开始一点一点轻啄她的面。
“不要哭……”冰冷的唇擦过额头;
“不要哭……”薄削的唇吻过鼻尖;
“不要哭……”唇贴着唇,齿抵着齿,舌缠着舌,想要,却要不够,想退,却推不了。
不要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在你身边,以后,不许你担忧,不许你绝望,不许你再哭,一切,都有我在这里……
是谁的铁臂铜膀,拦抱起美人腰,是谁的纤纤玉指,解开了英雄剑;
琼琚环佩,是谁的手生生扯落,连带着衣襟,缠枝莲桂,莲,是并蒂莲,桂,是芳馥桂,丝光线,绣娘的蕙质兰心,怎样的贵重,怎样的华美,这一刻,谁顾得上?谁会去管?!
雕花门扇,如何禁得起那当空一脚,还未来得及嗡嗡抗议,已被大掌一击,‘砰!’地关上了。
她光裸的背,被他巨大的力量压抵在门上,癫狂的吻,绵绵密密,落了她一脸一身,从额角滑到樱唇,身上的衣,去了哪里?无暇去理会!
她整个人被他狠狠按着托着,那力道,似要将她嵌进门板去。
板上,冰凉。
第一层,腰上是连枝牡丹,富贵殊丽;
第二层,背上是喜鹊闹梅,喜庆讨巧;
第三层,脖上脑后,是回字格,镂镂空空,时而是空的,时而又是满的。
那门板上的纹样,几乎要完完整整地镌刻到那一副丝绢一般如玉的底子上去。
水磨青砖地,冷冷寒光,一路的水迹,从门边延伸到床榻,一地散落的明珠,是谁的手,在吟哦声中一把扯落,稀稀落落,散了满满一地。
今夜的烛光,是红的,氤氲了一室的靡红,似乎是眼瞳上覆了一层艳红的绢纱,看出去,所有的一切,都是娇红糜丽。
满是青髭的下颌,一寸一寸,随着吻,磨砺着肌肤,搔搔痒痒的,从肌肤一路痒到心里去。烛影摇红,芙蓉帐暖,锦被上,鸳鸯双宿燕双飞,一双双,一对对……
这一幕景象,与那夜何其相似?!
同样是大雨倾盆,同样是锦绣被褥。
不同的是,那时,你痛你的,我痛我的,你不知我之痛,我亦不了解你之痛。你毫无温柔的,近乎于残忍的掠夺和占有,伤害我,来成全你的痛。
一路走来,乃至于斯!
而今,我们终于有了共同的痛!
衣带渐宽终不悔
“盎,谁来救我们?有谁,可以来救救我们?”
白玉底子上的一点嫣红,在谁的唇齿间吞吐轻咬,微微颤颤,恍如风中百合。
齿关轻叩,浅浅的牙印在如脂玉肌上漫洒。
即使是狼,遇上了知己,遇上了所爱,也会温柔,也会善良。
“谁也不要,谁也救不了我们。”
“我谁也不需要,只要你在这里就好,你在,就好。”
洞房花烛,我给你留下的至深的痛,今天,你的男人把它还给你,身为女子该得的呵护和快乐,统统加倍还给你。
一室春暖,膏烛冉冉,万千缱绻。
女子修长的透着玉色的腿,被烛光镀上了一层粉色,攀上男人的腰,缠绕着,他是自己依靠。
声声呢哝,阵阵吟哦,原来,这才是良人。
夫妻,今日,我才知道,为什么书上说,夫妻本为一体。同样的呼吸,同样的心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分不离,相见欢,成双璧,环佩、(王行)(找了半天没找到xg字,就这样打了)璜,少了哪一半,都不是完整的。
一尺八寸小蛮腰,盈盈不胜一握,原是该这般款摆的。
白玉指,抵在古铜色的胸膛,盎,救我,救救我!
苍茧手,撑在横陈□两侧,艰难地吞吐,剧烈的喘息,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从今以后,谁也伤不了你……
天翻地覆,天旋地转,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天又如何!地又如何!我陪了你,去毁了天,灭了地,又如何?!
干枯尖瘦的指,撑在男人的胸膛上,女人嘤嘤而泣,一头如瀑黑发随着摆摇上下的动作,散在背上,垂在男人身上。
桑儿,从今以后,我再不许你一个人偷偷伤心,偷偷痛苦,我要你记住今天,记住我们一起痛过,记住我们一起快乐过,以后,无论什么,你都不可以瞒着我,我不许再像蜗牛一样,把自己索在壳里,躲到没有人找到的角落里去,既然让我找到了你,那,这一生,我都不会弃你而去!
段潇鸣,是你连我最后护体的这一层薄而脆的壳都击碎了,如今,我只剩下这温软的身体,连触角都不敢探出来了,这一具软体,伤痕累累,从今以后,我还能躲到哪里去?我已是走投无路,躲无可躲!
属于男人和女人的喟叹和呻吟,原也可以这般美如天籁,这样的语言,只有我们听得懂,就只有我们两个,这样,真好,真好……
“别闹……”段潇鸣不满地一声抗议,连眼皮都未动一下,便抓住了在他胸前作乱的‘罪魁祸手’,嘴角微微带笑。
“你装睡!”泠霜本是笑开的一张脸,忽然就僵住了。
“我没有……我又没说过我睡了……”段潇鸣闷闷笑着,伸手一揽,复又把美人入怀。
“……”
好一阵,段潇鸣也听不到她应声,睁开眼,恰见她一手各持一缕头发,弯弯结节,将两人的头发编结到一起。
段潇鸣心中百感交集,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她,看她将两人的头发一丝丝梳理开来,一股股绾实,一点点成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两不疑……何其易,又何其难!真的能两不疑了吗?
段潇鸣心为所动,哽咽难当,终是覆上她的双手,唤道:“桑儿……”
泠霜编着发结的手因他这声轻唤,生生顿住了。
微不可闻的一叹,须臾抬起头来,心头已是千思万绪辗转而过,段潇鸣,你不该这样的……
泠霜不知该怎样面对他,既然不知,那就索性不要面对,所以故意皱了眉头,一本正经地道:“说过多少次了!是‘霜儿’!不是‘桑儿’!”
“呵呵……”段潇鸣笑得越发乐不可支,抬手抚上她的眉心,帮她揉着,轻轻抚平,温热的鼻息喷在她颈侧:“好~,是‘桑儿’不是‘桑儿’……”
泠霜抬起眼瞪他,看着他可恶的笑脸,那般得意。忽而一念闪过,扬起一抹笑来,双手挣脱出来,上去使劲扣住他的齿关。
段潇鸣完全没有料到她这一招奇袭,毫无防备地就被她叩开,呆愣愣地张着嘴。
泠霜眯眼一笑,伸手进去揪着他的舌头一掐:“你再说一遍……”
段潇鸣舌上吃痛,回转神来,丝毫不怒,反倒勾起一抹黠笑,横拦在她腰上的手一紧,含了她的手指在嘴里细细地舔吮。
泠霜意识到不妙,想把手抽回来时,已经为时晚也!
“段潇鸣……!”最后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已经化作了呢喃。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茫茫大草原,几场春雨下来,满目苍黄换了新装。
牧草的新芽冒出来,茸茸可爱,叫人都不忍心踏上去了。
段潇鸣每日都很忙,一出城就是好几天,除了视察去岁冬天牛羊马匹的损失情况,更重要的,便是休整军队。各部新编进的士兵,既要安抚,又要威吓,很多都自恃军功,并不把上级的管束放在眼里,经常醉酒闹事,让段潇鸣很是头痛。
开了春,便是牛羊长势最好的几个月,牧民们都纷纷套了牛车,载了家什杂物,拖家带口地往牧草丰美的地区去了。等到秋冬,牧草枯了,牛羊都交给商贾卖了钱,再回到城里来。每一年,都是如此。
忽然走了许多人,城里顿时空荡荡的。
每个人都很忙,唯独泠霜一个人,整日闲着,无事可做。即使她想做什么,也做不了。段潇鸣交代了,她必须休息。
所以,看护她的嬷嬷每天都会按时唠叨:该吃药了,该午睡了,该散步了,该安寝了……
泠霜觉得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被管着的。总想寻个机会跟段潇鸣好好磋商,要回她的自由,可他倒好,似乎是知道她要抱怨,索性忙得连城也不回了。徒留泠霜一个人生闷气。
四月初,是大妃额吉娜被遣返的时候。
段潇鸣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收拾行装,其实,也是给她面子,毕竟,又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该带来的,她也没有带来,想带走的,她也永远也带不走,既如此,又何来收拾这一说呢?
想当日她来到拉沃时,满城百姓,夹道欢迎,盛大的庆祝会,比过年或者大祭都要隆重,一来是其父汗的权势,而来,自然是她‘国母’的正统身份。
尊贵体无比。
而今,短短数月,天翻地覆,昔日的光华,在一夕之间褪尽,整个人都仿佛老去了许多岁,泠霜去送她的时候,见她连眼里的神采也泯灭了,完全的一个下堂老妪一般。
那般热热闹闹来,这般凄凄惨惨去,当时众星拱月般围绕在她周遭阿谀奉承,挑拨离间的得宠或不得宠的姬妾,如今一个个争相竟避,躲之唯恐不及。
拉沃城外,连天芳草,郁郁葱葱。
额吉娜与泠霜遥遥相望,各自感慨。
锦绣罗裙,被疾驰的劲风吹得猎猎翻飞。一步一役,两个人终究是走到了一处。
“想我一生尊贵,如今落得这副田地,最后,竟是你一人还来送我。”额吉娜叽里咕噜用鄂蒙语讲完,小惠便翻译给泠霜听。段潇鸣不准泠霜出城,所以,为避耳目,泠霜只带了小惠一人在身边。
当日心腹的锦衣女子,早已为那胎儿陪了葬。
泠霜不语,只是怅然一笑,望着连绵到天际的嫩绿,心底自苦道:今朝我送你,他朝,不知何人来送我。竟是谁送了谁,谁别了谁,长亭古道,芳草依旧连天;柳岸灞桥,使君可还如故?
终究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
“想来也甚觉得可悲,与他做了半辈子夫妻,竟是今天这个结果。”额吉娜万千惆怅,眉眼低垂,几欲落泪。
“他是怎样的人,归根结底,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泠霜不去看她的眼,那一双老去的眼眸,除了暗淡,还有悲伤,居然像极了吟月的眼睛。
想必,那眼的主人,曾几何时,也是烂漫天真的少女,像草原上的夜莺,无拘无束,快乐无忧,也是倾城红颜,风华绝代,却被她的父汗当作了一件贵重的筹码,押上了赌桌。可能,骄傲跋扈的哲那耶部可汗以为他会赢,赢得漂漂亮亮。是啊,谁会想到,戎马一生的哲那耶大汗居然会输给一个黄毛小子!而且,还居然输得这般惨烈赔了夫人又折兵!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可叹,可憾!
“总之,多谢你能来送我。”额吉娜转过身来,对泠霜涩然一笑,接过侍女递上来的送别酒,对泠霜一举,仰头一饮而尽。草原女儿,比男儿更为豪放不羁。
侍女捧着托盘在泠霜手边,白银的酒爵,清浅的酒色,被风震得波纹绽绽。
“汉妃,您身子还没好,大夫说了,不宜饮酒……”小惠轻声在耳边提醒,满面焦急担忧之色。
“无妨的。”泠霜亦是大气地握爵在手,对着额吉娜率性一举,干了。
“真没想到,你倒是个真性情的人!”额吉娜看着泠霜豪气干云的胆魄,微微笑道。
“女子本不该让须……”最后一个眉字还未出口,泠霜已觉不对,头脑昏沉,眼前顿时一黑,连额吉娜的表情都没看清楚,便昏了过去。
“那么多年,我倒真是小瞧了你!”额吉娜示意侍女将泠霜带上马车,用鄂蒙语对小惠冷声一笑。
“大妃过奖了……奴婢也是在报大妃的知遇之恩啊!”小惠掩嘴笑了起来,眼梢本就尖细,这么一来,挑得越发高了,比之刚才温顺面目,天壤之别。怕是泠霜也从未发觉过,霍敏惠,竟有这样尖细的眉眼。
“你这般人才,只要在他身上多费些心思,相信不久的将来,拉沃的新一任女主人,就是你了!”额吉娜半是认真半是玩味地审度着小惠道。
“承蒙大妃厚爱,若是真有那一天,奴婢必不会忘了报答大妃。”小惠对额吉娜欠了欠身,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女人嘛,只要年轻漂亮,谁不是一样?!等袁泠霜一死,说不定第二天他就纳了你!呵呵呵呵……”额吉娜放声张狂地大笑,似是尝到了报复的快感一般。
此恨知是何人故
马车在颠簸中急速前进,分秒必争,段潇鸣随时都会发现,随时都会追来,若是被他追上了,那,她的大计就完了!所以,额吉娜本就轻装简从,长途奔驰起来,就更加方便也更加拼命。
她望了望尚在昏睡中的泠霜,嘴角扯开一丝轻蔑的冷笑:“我怎会输给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泠霜的酒里虽是下了重迷|药,可是毕竟只是一口的量,本也持续不了多久,再加上马车实在颠簸地厉害,不到多少时间,就醒了过来。
“醒了?”头上冷冷的带着嘲笑的声音传来,语调生硬。
泠霜艰难地抬起眼看去,竟是额吉娜的脸。她的头胀痛地厉害,显然是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泠霜刚想问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今日本是送额吉娜出城的,如今,身在马车……
泠霜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已然恢复了神智。她单手轻轻挑起了车帘子,觑了一眼外面天色,正是夕阳西下时,她已昏了大半天了。
“你,不……怕?”额吉娜似乎本是想用别的词汇,可是支吾了半天没想起来,终究落了一个‘怕’字出来,也全了要表达的意思。
“为什么要怕?”泠霜好整以暇地靠上车厢璧,好让自己舒服一点,不那么晕眩,听了额吉娜的问话,竟然笑脸相迎,镇静地让额吉娜吃惊不小。
“你……不怕,死?”额吉娜咬牙切齿地迸出一个‘死’字,而后也阴恻恻地笑了起来:“你,在等他……救你?”
泠霜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敛了笑意,偏着头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道:“你觉得他该不该来救我?会不会来救我?”
额吉娜笑了,‘呵呵’的笑声在狭窄的车厢里回荡良久:“他不该,但是……他会。”
“为何?”泠霜明媚一笑,静等她的答案。
额吉娜眯起了眼睛,一双丹凤眼,一眯,眼角的鱼尾纹悉数原形毕露,老态尽显。
“因为……他喜欢你,我知道……他,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喜欢……一个女人,从来,没有……”额吉娜嘴角噙着一抹狠厉的笑,看着泠霜的眼神,仇恨,又透着一抹哀伤,她说的时候,很坚定,也很无奈……
泠霜并不反驳她的话,只是静静地与她对望,直到橙色的夕阳余晖从车厢里全部褪去,只剩下两个阴暗的影子相对而坐,她才低低地叹了一声:“这样的喜欢与江山相比呢?”
额吉娜浑身一震,似没有听清她的话,却分明又听得真真切切。她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的女子,从来,都没有仔细地看过她,在她的观念里,段潇鸣喜欢她,无非是因她年轻,漂亮。可是,她却没有真正深入想过,比她袁泠霜年轻漂亮的女子多得数不胜数,为何,自己的丈夫独独对她不一般呢?是身份?他需要她大周朝公主的身份?
不是!他们都很清楚,这个身份,如今对段潇鸣来说,只能是负累,而绝对不会是助力!那,他又为何?又为何……
额吉娜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愿再想下去……他不会的,只要假以时日,他便会彻彻底底地忘了袁泠霜,就像之前他所有的宠姬爱妾一样,珍之如宝,弃之如敝屣!
“你,不问问,你……为何,会……在这里?”额吉娜对泠霜那副事不关己一般的冷静闲态触痛了,她恨她的对手这般样子!她要看着她慌乱,无措,哭泣,哀求!这才是身为猎物该有的表现!
本已经闭目靠着假寐的泠霜连眼都未睁开,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鼻音轻轻地‘嗤’了一声,安之若素地道:“我知道她迟早有一天会做,只是,没有想到,她这么沉不住气,竟选了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方式……”泠霜蓦地睁开了眼睛,正对上额吉娜的视线,使她不由得一怔。泠霜看她略惊的表情,徐徐一笑:“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失望,我本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原来,竟愚蠢至此!而你……”袁泠霜‘呵’地一声,笑出声来,仪态万千,整了整裙裾,将褶皱慢条斯理地一一抚平,闲闲地道:“你恰恰成了她愚蠢的计划的牺牲品。”
“你……说什么?”额吉娜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泠霜忽然发现,她每回迷惘和发怒的时候,眼睛都要眯起来,似乎,这是个习惯性动作了。
“我说,你被她利用了,却还不知。用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为他人做嫁衣’,”泠霜怕她不明白,便又解释了一遍:“就是本来,你以为是你出嫁,欢欢喜喜地缝制嫁衣,可是,谁知道,原来真正要嫁人的那个,却不是你,而你现在,却还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欢欢喜喜地与我说话。”
“你……胡说!”额吉娜伸手一指,整个人撑起来,跪坐着,居高临下瞪着泠霜。
“我没有胡说。”相较于勃然大怒的额吉娜,泠霜却是悠游自得地更索性躺了下来,撑着头,也不看她,道:“我虽不知道她与你结了什么盟约,交换了什么条件,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你离开以后没多久,她匆匆回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将买通的两名放我出城的守卫杀人灭口,然后再跑去告诉段潇鸣,发现我不见了,而后,自然而然,所有的人都会想到今天,大妃您出城返回都城的事。因为拉沃戒备森严,汉妃一个大活人,又是个弱质女流,怎能出得城去?只有您,大妃的车驾,出入都不会被盘查,所以,所有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里,将我的失踪与你的离开归结到一处,便是大妃掳走了汉妃。”袁泠霜一口气说完,又是似笑非笑的眼光瞟向了额吉娜:“你说,那时候,段潇鸣会怎样?”
“哼!你在……我……他,不敢!”额吉娜自然也不会被泠霜三言两语就说动了的,还是一贯地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可以挽回早已失去的一切。
“呵呵呵呵……”泠霜看着她的样子,放下了手臂在脑后枕着,稍微纾解一下颠簸的不适,笑得颇有几分痛惜,道:“你绑走了我,又有何用?”
“他会听我们的……然后,再谈判。”说道此处,额吉娜暗淡如死灰的眸子里竟然闪出熠熠光彩来,恍如看到了希望,便要死死地抓住它!也不管那希望到底有多渺茫,甚至不管那希望是实是虚。
“他会为了我而让步?”泠霜仿佛是听了一个最可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指着额吉娜,笑得花枝乱颤,止了笑,身子却依然微微在抖:“莫说是一个袁泠霜,便是十个,百个袁泠霜,他也不会退让半步!”
拉沃城
小惠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坐在廊下的汉白玉台阶上,用手指有意无意地去抠那阳刻的龙凤图案。她的脚边摆着一个黑漆托盘,盘中一个瓷盖碗,刚刚熬好的药,滚烫滚烫的。
自从前日泠霜大发了一通脾气,一干丫鬟仆妇都被她赶到了外院去,没有传唤不准到里院来,所有送药的活,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没了主人的院子,一点声音也无,安静地就像坟冢。小惠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的安闲,没有了袁泠霜的世界,真美,真美……
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算算时辰,约莫也有一盏茶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大妃,也没有汉妃了,她们只属于过去,而她,才是他的未来!
小惠迷离的眼神渐渐趋于疯狂,她抿着一丝微笑,双手稳稳地托起托盘,稳稳地端在手里。丫鬟的命,便像这手中的托盘,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端得四平八稳!
可是,那是丫鬟的命,不是她霍敏惠的命!
小惠忽然将漆盘高举过头,狠狠地往地上摔去,青花瓷盖碗砸在了汉白玉上,顷刻间粉碎,浓黑的药汁四溅开来,落在了她的裙上衣上,点点滴滴,狰狞恐怖。
“快来人啊!汉妃不见了!快来人啊!”小惠扯开了嗓子便吼,一边抹泪一边往院门处跑。
四月里的草原,料峭春寒,一入了夜,更是冷如寒天。呼呼的风从简陋的车厢壁的缝隙处刮来,无孔不入。泠霜身上单薄,冷得缩成了一团。只得紧紧地过着那件貂裘。
额吉娜一直都没有说话,泠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许是因了她的话,此刻正在天人交战。
“你……说的,不……不是真的……不是……”额吉娜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一句简单之极的话,本是极轻便的一句,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是异常粗重。
“我说的是不是真的已经不重要,关键是你肯不肯接受事实!现在的哲那耶部早已不是草原上的霸主,你的父汗,早就约束不了他了!”泠霜不由轻轻一叹,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肯给自己留几分体面,原该是最看重体面的人,到了最后,却往往是连这最后一点体面也顾不得了的人!这不是莫大的悲哀么!
“我父汗……有八万铁骑!”额吉娜说这句话的时候,铿锵有力,又恢复到了原本跋扈霸道的模样。
“你不知道,如今,已经只剩下五万了吗?”泠霜将自己抱得更紧。
“呵呵!他们,不听他的!”额吉娜终于露出了自信的微笑,挑衅地看着泠霜。
泠霜觉得跟她说话真的很累,连连摇着头,似是十分惋惜,道:“也许,他管不了整的三万,可是,散的三万,管起来,却易如反掌!”
“嗯?”额吉娜仓皇抬眼,惊愕地看着她。
“你可能还不知道,三天前,段潇鸣已经把那三万骄横的铁骑全部打散,分成五人一队,三人一组,分别编差到各个阵营里面去了。之前带头酗酒闹事的,已经被他军前正法,头还吊在辕门前呢!”泠霜冷冷地说着,面无表情:“你觉得,这些被打散了的兵勇,还能为你的‘大计’出力吗?只怕在人家面前,也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若是有异心,还没等响应你父汗的号召,便已身首异处了!更何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人,是不是真的就那么甘心情愿地为你父汗卖命!”
“你在,骗……我!骗我!”额吉娜忽然狂躁起来,猛地出手掴了泠霜一掌,将泠霜打到在地。
“我真为你感到悲哀!”泠霜被这一掌掴地耳中嗡嗡作响,脸上火燎一般地疼,猩红的血从嘴角淌下来,蜿蜒一路盛开。
“悲哀?你……没资格。”额吉娜冷笑一声:“若……不是你……下计害我,我,怎么会这样?”
泠霜抚着自己的脸,那半边牙龈齿根酸疼地仿佛错了位一般,仿佛下一瞬,那牙齿就要松脱了下来。
“我害你?”泠霜悲悯地在黑暗中晕开一抹笑来。
幽愁暗恨何处寄
“若不是那小贱婢告诉我,我也不敢想,你竟然这般狠毒,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也不知是恨极还是何故,额吉娜竟然一口气说出了完整的一句话,毫无赘仄。
“她告诉你是我自己喝的药?你便相信了?”泠霜边咳边笑,气息紊乱,深深地呼吸,待稍稍平复,嘲讽地望向额吉娜;“你倒真看得起我,当了我是那一枝独秀的女皇帝不成?”
额吉娜听得似懂非懂,却也不愿意多加理会,只是狠狠地攥紧了拳头,防止自己太过冲动,而控制不住扑上去掐死她,只得恨声骂道:“你这恶毒的女人!”
“我恶毒?”泠霜低低一笑,撑起了倒在车厢底板上的身子,复又靠着坐好。拢了拢身上的貂裘,这是段潇鸣特意为她准备的,所以,四月里了,她出门还依然裹着它,也幸好出来的时候裹着,不然,此刻怕早已冻僵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我流产之后,段潇鸣并没有封锁消息,而是直接由着你派亲信回都城报信给你父汗?你又有没有想过,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段潇鸣就已经布换好了关防,把你父汗完全孤立,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你还有没有想过,为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所有的萨满,祝祷,和先知,都异口同声地将济古雅神的指示从各地各部流传开来……你,难道都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迅速,太过完美,完美地,就像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吗?”
泠霜不顾她惶惑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这很残忍,但是,这却是事实。往往,事实便是最能伤人的。
“你知不知道,每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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