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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羁 清穿第10部分阅读

      尘世羁 清穿 作者:肉书屋

    尘世羁 清穿第10部分阅读

    但从他站立的姿态看,精神状态显得比许多中年人还强。我发现他时,他正专注的看着墙上那副菊花诗图。

    我已经迅速的站起来,还在踟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见礼,他已经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我也看清了他的样子。

    清癯的脸上倒八字眉微皱,他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表情淡淡的,但明显带着长期形成的居高临下的神态。大概因为老了,上眼皮有些耷拉,我猜想他年轻时眼睛可能不像现在这样是三角眼。他目光到处,我突然有一种刚刚被x光透视了一遍的感觉。

    早已习惯那群阿哥们的无声无息,和时常稀奇古怪的举动,我平静无言的福了福——以不变应万变。

    但是抬起头来,我赫然看见他身后,门外廊下,几个太监和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簇拥着胤禛和胤禟!

    很难说他们两兄弟中哪一个的脸色更苍白。

    胤禛没有看我,他视线向下,脸绷得紧紧的,明显在极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着我,像正在喷射岩浆的火山口。这目光灼热得我的心疼痛了一下、慌乱了一下,但在这半秒钟的时间里,我已经明白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轻轻跪下来,我磕了三个头,平静的说:

    “奴婢凌儿,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听见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抬头见他表情为难的退了一步,转身看了看门外,似乎想求证自己是不是走错了。但他很快转回头,低头想了想,又向外面挥挥手示意了一下。

    一个穿黄马褂的带刀侍卫上前,轻轻关起房门。

    我安静的跪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穿一身平凡宁绸长衫的老人,历史上当政时间最长,成就最高的康熙皇帝。

    早已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当它终于到来时,我有一种将要解脱的轻松感。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康熙居然亲自出现——想想最近胤禛越锁越紧的眉头,我已经有几分明白。想必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在这么小的事情上违背自己的意愿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坐到上首的椅子上,他又看了我几秒,才说:“起来说话吧。”他的声音很和蔼。

    我站起来后,他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没有开口,从表情上看,好象是思路被打断,原来准备说的话都没有用的样子。我耐心的等待着——结果是绝不可能变的。

    他终于问我:“你是南方人?”

    我一下就想到胤禟第一次见我的情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个。

    我笑了,忍不住又俏皮的歪歪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回皇上话,奴婢是四爷从扬州人市上买回来的。”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我,追问:“人市?你家,原是什么人家?”

    我又笑了,没有感情的背道:“小莲,扬州乐籍女子,虚岁十六。其族早年获罪被赐姓黑,归入贱籍。江淮一带遭灾,因秦淮河天香楼向其族以十两银子高价求卖,愤而不从,遂投河。”

    然后补充一句:“奴婢失去以前的记忆,这些是四爷在奴婢家乡查出奴婢身份后,告诉奴婢的。”

    他又吸了一口气,皱眉,抿嘴,看着自己握住椅子扶手的手背想了想。

    “你……在看什么书。”

    “皇上见笑了,奴婢看的是宋词。”

    “哦?你…最喜欢谁的词?”

    “奴婢最喜欢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缺月挂疏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饮东坡醒复醉’ ‘清夜无尘’‘世事一场大梦’……读其文字,当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我侃侃而谈,只把他当一个路边茶馆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胤禟对朕说,初见你时,‘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也是东坡词啊……”他点头叹道。

    低头又想了半晌,他才抬头,眉头皱得深深的:“凌……儿?你可知,朕今日所为何来?”

    我耐心的笑,似乎是在回答弘时他们的简单问题。

    “凌儿近日被禁止知道外头的任何事情,但凌儿心里是明白的。皇上,请问赐给奴婢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他眉棱骨赫然一跳,真正震惊的看着我。

    “你!……”

    他站起来,向我趋近几步:“你怎么知道朕是要你死?胤禟向朕要你,朕……就将你给了他如何?”

    我还是笑:

    “皇上……您是千古以来第一圣君,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甚至通夷语,会算术几何,识穷天下。您的圣算必不会错的,凌儿毫无活下去之理——否则,何需皇上您圣驾亲临?”

    “哦?你说!你说说!为何?”

    他明明是最清楚的人,却还来逼着我问,就算知道他是对我好奇,但看在我马上就要死了的份上,就不能快点解决吗?我不耐烦了,但是这话又不得不答,而且还不能说太多。

    “皇上……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

    他几乎把两条短短的八字眉都皱到一起,研究什么难懂的东西般看着我的眼睛,他现在只是一个为儿子操心的老人,我并不怕他,坦然和他对视。

    他转身,颓然坐下:“你……是个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儿子……对不起你……”

    我跪下:“皇上,奴婢身份低微,受不起雍亲王和九贝勒厚爱。奴婢不洁之身,有辱雍亲王体面,更今生难报雍亲王救命之恩,早该自我了断的”

    “你不用说这些……朕知道,必是胤禛留着你,他办事一向精细,若是要你活,你就必定死不了。”他垂着头,无力的摆摆手,“朕其实早就暗示了胤禛……他却……朕的儿子,朕还是了解的,胤禛,他怎么会这个样儿?便是胤禟,自小也没对什么人这样儿上过心啊?”

    他叹息:“可越是如此,就……”

    我冷笑着接过话头:“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着,无论奴婢跟了哪位爷,另一位爷必定……恳请皇上快些赐凌儿解脱!”

    这个老人几乎是疑惑的看着我:“朕来……也是想看看,你会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子?如今,朕明白了……可是……这样的人儿,朕的儿子就这么糟蹋了?朕……是怎么教他们的?……格天体物,礼义仁爱,他们学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很心痛,我知道,这心痛与我毫不相关。他是把对大阿哥,二阿哥,八阿哥等儿子的失望联想到一起去了。想想从去年——康熙四十六年,一直到他死去,这个一生奋斗打下江山盛世的老人,却因自己的儿子们担惊受怕,伤心难过,我同情他。但是,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跪到他身边,轻声温言道:“皇上……皇上您一生功业彪炳千秋,阿哥爷们个个文才武德,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大清盛世将至……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抬头,看着我:“海晏河清,盛世将至?……”又抬头看看远方,他狠狠的抿了一下嘴唇,刚才那软弱的一瞬间立刻被收得干干净净。

    拉我起来,他也站了起来,目光有些迟涩的望着前方,缓缓说道:“你是个有风骨的孩子,朕很喜欢你,但是……朕没教好儿子,是朕害了你……你……不要怪朕……”

    我连忙又要跪下,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拦住了我,“朕……要走了,你不要再跪着……不要跪了……”

    他亲手拉开门,背起双手,似乎看了看还站在门口的自己的两个儿子。但是很不幸,他的两个儿子,此时都只死死的看着我。

    他也略偏了偏头,似乎想再回头看看,但很快又转了回去,猛然大步抬脚就走,声音冷冰冰:“胤禛,胤禟,随朕去畅春园!”

    康熙走得僵直的背影早已闪过了,胤禛胤禟还钉子似的立在原地。

    胤禟的表情像个受惊的孩子般惶恐,他一眨不眨的看着我,似乎这样就可以用目光把我吞下去,带走。

    胤禛却除了脸色苍白之外,面无表情,他的目光坚定得像磐石,似乎想要给我灌输某种信心。

    但我只有一直微笑,微笑,觉得今天我已经笑到脸上的肌肉都酸痛。

    恨?没有。完全没有。那个不懂得怎么去爱的,被宠坏的孩子,已经尝到了自己任性的苦果。一个原以为得到了的东西,却最终没有得到,反而因此失去,这对于他,总算是个教训吧?

    爱?我不知道,胤禛那个目光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连此时的康熙都能违背?他能做到什么?

    但我是真的想离开了,想到可以离开这个世界,我心里一片清明。

    侍卫们半请半推的把他们两个弄走了,在他们还能看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到一个小太监托着盘子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再看他们,刚才那短短的几秒对视已经道尽了一切。我现在关心的,是眼前的盘子——里面放着小小的酒壶酒杯。

    我往杯子里稳稳的斟酒,听着人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书房院子外。

    端起酒杯,我笑笑,回古代之后,还只喝过一次酒呢。那次,我同时见到了在古代我最欣赏的好男儿,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

    熟悉的拐杖声有些钝钝的响起,邬先生出现在院中,他的样子,好象突然间已经苍老了十岁。

    我的笑容还没有消失,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对先生说,非常、非常重要……

    “邬先生!四爷曾经带在身上那幅我的小像,是你画的吧?……能看到凌儿最真实的样子,先生您画的真好……”

    他的脸本就苍白,此时更是踉跄的退后两步,他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哀伤,仿佛怕痛似的紧抿着颤抖的嘴唇。

    “凌儿真想回江南去,春天钱塘看潮,苏堤赏柳,冬天就拥炉赏雪……”我笑着,“可惜这杯酒,凌儿不能敬先生了。”

    一仰头,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腹中很快便绞痛起来,跌坐回自己的床上,视线开始模糊……

    小太监看看我,满意的收起酒杯,走了。

    我的在心里祈祷,妈妈,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到有你在的,属于我的时代。

    意识也开始恍惚了,所有的疼痛突然消失……我好象回到了刚刚在古代醒来的那一刻,邬先生握着我的手,眼里是那种——清澈但不柔弱,明亮但不刺眼不霸道,深邃但不自以为是……的星光。我突然笑了,但他眼里的星空却在下雨……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疑惑的想要伸手去摸他的脸,他才是我在古代唯一的亲人,不是那些连自己都身不由己却想占有别人命运的主子。他一直在默默含笑的看着我任性撒娇惹是生非……有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原来根本容不下这样的我呢?他为我画的像,画的菊花诗,我真想带给我妈妈看看……我笑着,抱着他的手,安心的“睡”进沉沉的黑暗……

    番外之康熙

    知道畅春园的春天景色怡人,可是这个春天,朕还没来得及细细看过——每次踏出宫门,都是因为有事,让朕眼中风景全无……

    张廷玉最后一个小心的躬身退出,朕却从他打开的门缝中看到一眼绿树垂柳。已经是康熙四十七年的春天了…太阳|岤隐隐作痛,我看看自己撑在软榻上的手,干瘦。朕,老了。大概因为,朕的儿子们都翅膀硬了。

    从去年冬天废太子,大阿哥魇镇事发,朕就住进了畅春园。在热河,他们让朕不敢回烟波致爽殿,而住进四边无靠,冷冰冰的戒得居。回了京城,朕越发觉得紫禁城也待不下去了,干脆移到这偏居京城一隅,景色也柔和许多的畅春园。

    朕的儿子们……都“出息”了……

    老大敢施邪法魇镇老二,朕将他终身圈禁;老二……朕观察了他三十多年,虽然柔弱一些,便是受了妖法魇镇,秽乱母妃,怎至于就要调兵逼宫?老三……见太子倒台,门人已经四处联络外官,幸得被朕止住了;老四……太子的事他牵涉究竟有多深?老八……竟是百官齐心,要推举进毓庆宫,说什么八阿哥聪明好学,礼贤下士,宽厚仁德……当真以为朕老了么?!老八他联络的全是大人物,全是对他有用的人。这不是什么礼贤下士,这是结党营私!刑部冤狱,朕已经查明,冤案根本不止张五哥一件,可是老八却瞒天过海,欺骗朕躬,保了几个大官,冤了黎民百姓。这能叫仁德,能叫宽厚吗?胤祯、胤祥他们清理国库亏空的时候,老八替好些个皇子官员还了欠债。他也是个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这些个线索,细想起来叫朕都胆战心惊!听说老九是他的钱库……这钱……从何而来,朕已经没有力气去细查了……还有老十、老十三、老十四……

    乱子从自己家里闹出来,从自己最信任、最疼爱的几个儿子身上闹出来,太让朕伤心,也太让朕害怕了……朕觉得累,每天要喝三次鹿血,三次参汤,但是这样熬不久啊!需得赶紧平定朝局……朕打算复老二的太子位,但是,其他儿子们虎视眈眈的盯着……朕要再看看……再看看……

    昨晚皇子们齐聚老八那里,为良妃贺寿。仁孝之举,朕一早就是准了的,原以为,不过是个家宴,借这机会,他们兄弟热热闹闹、和和睦睦聚一聚也是好的。谁知宴会还没开始朕就得到消息,竟是百官齐聚,许多外官也专程赶来,浙江盐茶道、福建巡抚、云南铜政……这些自请述职的要员,急急赶至京城,连朕的面还没见,倒已经稳稳的在做老八的座上宾了!

    好嘛!他们要述职,竟是去向老八述的!

    昨晚一直有消息不停的递来,除了张廷玉马齐早就收到邀请,是向朕请过旨去的,其他自己钻门缝的官员都有了名单。其实何需别人再描述给朕听?想也不用想也能知道老八那里是何等繁华热闹,多少贵重礼品堆积如山,多少龌龊官儿阿谀奉承,如同早些时候百官齐心推举的盛况——真是烈火烹油的盛景啊。朕望着窗外的夜色,只有冷笑而已。

    但是后来,消息中都出现了两个女子,真是怪事了!听了这两个女子的原委,朕也看了抄来的葬花吟,不由得一笑。这葬花吟,唱得好!正该给他们这些被猪油糊了心的糊涂人听听这悲音!可惜,恐怕只有良妃真正听进去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个编歌编舞的女孩子,有些意思!她是老四府上的,又为了避嫌而没有出场,不占风头,是个脑子清醒的伶俐人,由此可见,老四的精细,已是炉火纯青了。

    看着奏折,良妃身边的太监过来请旨,良妃已经回到大内,说今天要来畅春园谢恩的,朕正在着人回去说不用了,就有新的消息,慌里慌张的传来了。怎么?他们兄弟在一起,就一次也不能安稳吗?!

    听了消息,朕先是不敢相信。母妃寿诞,众目睽睽,胤禟居然杀死良妃刚刚亲赐的女乐,逼j兄长家的婢女?圣人礼义,天家仁德,他的行为却和禽兽无异?朕不相信这是朕辛辛苦苦教出来的儿子……但是……又不得不信……他们可以调兵逼宫,用下流手段魇镇兄弟,不顾江山社稷、百姓生计一心只为自己收买人心……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朕转眼就明白了。这是一个道理。

    想要一个女子,这女子却不是他的,就不顾礼义廉耻强占她。

    那如果他想要的是这个天下呢?!朕又偏不给他时,他又将如何?!……看来,朕操心这身后事,很明显不是在胡乱猜疑啊……朕当日说,宋太祖赵匡胤烛影斧声,死得不明不白,可堪警觉,张廷玉还笑朕过于忧虑。可是看看,看看朕的这样一群儿子,可惧,可叹……

    “皇上……”侍卫刘铁成小心翼翼的进来,神色犹豫的看看朕的脸色。

    放下拄着头的手,冷冷的道:“又出什么事儿了?说吧?一时还气不死朕。”

    “皇上!这……”他更惶恐了。果然又是出事了?

    “说!”

    “扎!前门大街善扑营总管带有急事呈奏,因位份低,不能直觐天颜……”

    “你给我说!罗嗦什么!”这些奴才一个个罗嗦得朕心烦。

    他又看看朕的脸色,还在嗫嚅,张廷玉又急急进来了。朕太了解他了,只逼视着他。

    “皇上……九爷和十三爷回去时,不知怎么言语冲突,各自的侍卫在前门大街上打起来了,善扑营的军士不敢拦,也拦不住,请旨……”

    抬头看看殿顶高高的藻井,五颜六色精描细画看得朕一阵阵头晕。

    “不许拦……让他们去打……打死省心……”

    张廷玉急急趋前,一边小声吩咐:“去叫太医!”

    “不许叫!朕好好的叫什么太医!”

    可是头一低,眼前还是晕眩了一下,张廷玉紧张的过来扶我:“皇上……”

    “朕没事,歇一下就行,没那些孽障气朕,朕的寿限还长着呢!”

    “皇上,如今九爷和十三爷……前门大街是京城要道,乱起来有碍交通,且有损皇家体面……请皇上下旨。”

    皇家体面……闹家务闹到现在这个样儿,太子都废了,还剩什么体面?

    “……叫德楞泰,带上朕的金牌,带上他手下一队侍卫,去把那两个孽障给我带到这里来。”

    把他们两个分别放在东配殿和西配殿,我——一个父亲,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想去看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究竟是怎么了。

    我先去了老十三那边。老十三我很欣赏,豪爽坦荡,有她母亲那样的蒙古人豁达天性,可惜也因为如此,是个千里驹,却做不了太子。相比之下,老九和他母亲宜妃一样,自幼养尊处优太过,心眼太高,不知民间疾苦,在众阿哥中纨绔气最重。更重要的是,眼前,老十三以老四为主心骨,老九以老八为主心骨,俨然是两“党”。而老八的做派,我本就很瞧不惯,昨晚老九的丑事,又是在老八府上发生的,老八对人一向只知道宽纵,以买仁爱虚名……仁爱,这就是他“仁爱”的后果!对老九竟宽纵到做出这种丑事,哼……朕,还没有打算饶他,也不想先见了他心烦!

    见过他们出来,已经到午膳时间。眯眼看看天,太阳光从树叶中星星点点的洒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向朕讲这个女子的样子,胤禟掩饰不住渴望的向我要她的神情,都让朕想起朕的少年时,和先前皇后在一起的日子。皇后一身刚骨,气韵高贵,少年时在索额图家书房读书,皇后还没有和朕大婚。朕偶尔也淘气,时常偷偷去找她,听她弹琴唱歌,拉她手去玩儿,她却总是能说出一堆大道理,叫朕要有为人君的样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啊……自从废了胤礽,朕几乎夜夜梦魂不安,总能见到皇后,却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皇后她一定在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儿子……

    “皇上……请旨,午膳摆在哪边?”是太监总管李德全。

    甩甩头,摆摆手,往东暖阁书房走,说:“去传张廷玉。”朕肯定要对这两个儿子小惩大戒。至于那个女子……哪个庙里没有屈死鬼呢?即使她没有自裁,胤禛也该知道怎么做。

    胤禟在宗人府监禁三天闭门思过已经出来了,向朕谢恩时还是一脸戾气。胤祥朕只罚他去上驷院洗了三天马,朕看他瞧胤禟的样儿,目光里都是恨意。管不得他们那么多,朕却还没有听到胤禛关于那个女子的信儿。看他每日如常的样子,朕简直要疑惑了。

    听说胤禟暗底下摩拳擦掌的找了好几次老四,都被老四化解了。朕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些儿子们了。

    那女子没有寻死?那就必是老四护起来了……

    老四,自幼刻薄冷峻,最是谨慎精细的一个冷人儿,朕有什么意思,他不但能清清楚楚了解,更总是能干脆利落的做到;老九,自幼倨傲不羁,一副万事不在眼里的阴沉样。按照他们本来的样儿,如今这行为,无论如何朕也不相信是他们做出来的,怎么可能如此反常?就算那女子如胤祥所说,在没有亲眼见到之前,朕还是难以想象。都说爱新觉罗氏出情种,但到底是什么女子,有如此容貌和心计,竟迷倒了我这样两个最不像情种的儿子?

    又过了几天。

    胤禟不得其法,行为举止已日渐失常至狂悖——在自己府里又杀了两个婢女,在外头见人不顺眼就是一鞭子,闹得他身边的侍卫都是恐慌怨怒而不敢言,连一向对他最有拘束力的老八,看他的表情也愁容满面,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而老四,表情行为一切如常,只是咬紧牙关一眼也不看老八、老九——也顶着不提那女子的事。本来,一个小丫鬟而已,我竟也被这无言顶得无话可说。

    但是日常朝务时,偶尔看看胤禛铁板似的面孔,朕已经明白,这个女子,一天也不能再存在下去了。无论她在谁那里,迟早都是他们兄弟间的一个火种,在这非常时期,连一点点火星子都不能有!

    接连忙了几天,总算得了个空儿。下了朝,叫住胤禛胤禟,说要去胤禛府上看看,朕话音刚落,他们的脸已经刷白。

    在心里冷笑几声,这半个月,朕的耐心已经被这两个逆子消磨尽了。那个女子,不管她怎么个好法,让他们兄弟变成这样儿,就是狐媚罪过!——朕已经为她备好了毒酒。

    胤禛的书房空荡荡的,这么快就等通知到所有人等回避,胤禛做事治家果然有一套。随便看了看,朕还笑谈了几句,他们两个却好象什么也没听见。脸沉下来,朕直接叫胤禛带我去见那个女子,他神色奇怪的变幻了一下,往左右小厮看了看,最后还是低头过去了。

    书房后院不大,但是布置深得江南风韵,转头看脸色茫然的胤禟,他就是在这里见到那女子的。据他自己说,第二日他的窗课本子上就抄了苏东坡一首《蝶恋花》,就为那句“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从此竟不能忘怀。少年人初次动情,为之魂牵,原是一件风流雅事,谁知竟会害了这个女子…

    没声息的推开门,心底是有好奇的。

    先看到一个女子的侧面,在从窗纸透进的阳光下白得耀眼,竟看不清五官,但见一身素服,乌油油的发髻随意挽着,头上一个首饰也无。哪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做如此打扮?若非心如缟素,实在不祥。

    她专心的看着一本书,竟没发现朕。这房里布置简朴,更是毫无装饰摆设之物,也没有梳妆台,只在一张小几上堆了几本书,床榻上只几床料子朴素的被褥。

    这屋子空阔得雪洞一般,哪像女子住的?唯一算装饰的就是墙上一副图画了,在围了几株清瘦菊花的竹篱后,一个女子背影纤纤,欲走还留,发丝和衣角在秋风中微拂,一派清高萧索,却又脉脉如诉。其诗云: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把这两句在心里咀嚼了几遍,暗自叫声好。这清高气韵,翩然出尘……

    看画时,女子已经丢下书站了起来,似乎有些踟躇,对朕这个陌生人的出现有些奇怪。但我把目光迅速转到她身上时,她落落大方,毫无做作羞怯之意,只不卑不亢的福了福。

    朕突然发现,很久没有看到过脸上一点没有妆的女子了,她脸上的干净显得五官分外清秀,叫人赏心悦目。

    她的眼里雾蒙蒙的,似乎什么都看在眼里,却又什么都不在意。这目光落到朕身后,眉目间突然有说不清意义的光芒一闪而逝——她看见的自然是胤禛胤禟。

    还在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她已经轻轻的跪下磕了三个头:“奴婢凌儿,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听见自己长长吸了一口气——这孩子竟灵慧至此……

    这么一刹那,她已经分析出朕的身份?不自觉转头想求证——是不是……走错了?

    但是只看了一眼胤禛胤禟的表情,就知道没有错。

    胤禛没有视线向下,脸绷得紧紧的,明显在极力克制自己。胤禟的目光直勾勾看着她,目光灼热。

    ……没有错……挥挥手让德楞泰关上门,朕要坐下来,重新想一想。

    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她身材非常娇小,而且瘦得吓人,可以想见这些日子里,她心里也受了不少煎熬。此时她只平静的看着我,虽眉目微拧,似有无尽的倔强之意,但发白的嘴唇却隐然含笑,似乎她等待的什么已经到来了。

    原来的想法完全被打乱,不知如何说起,只好先叫她起来说话,朕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和蔼。问她什么呢?

    “你是南方人?”

    她苍白的小脸突然俏皮的笑了:“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回皇上话,奴婢是四爷从扬州人市上买回来的。”

    她的声音轻灵,这苍白却灿烂的笑让人心痛。人市?……

    追问她,她告诉了我更令人心痛的事实。贱籍,秦淮河天香楼,族人出卖,愤而投河,失去记忆。这……就是编戏词儿,没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也编不出来这样的……老四,亲眼见了这一切,救了这样一个孩子……原来他对民间疾苦的了解,比朕想象的还要深。

    要低头看着自己精瘦的手背想一想,才能整理自己被这一切震惊的心情。朕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啊……是不是朕在皇宫里关久了?朕也许该去进行朕一生中的第六次南巡了?再去看看江南,看看江南的灵秀山水、人物……

    随便找点什么问她,只是想听她再说说话:

    “你……在看什么书?”

    “喜欢谁的词?”

    “奴婢最喜欢苏东坡的词。‘大江东去’‘明月几时有’‘缺月挂疏桐’‘十年生死两茫茫’‘夜饮东坡醒复醉’ ‘清夜无尘’‘世事一场大梦’……读其文字,当真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看着她姿态如此自然的侃侃而谈,似乎朕只是一个在路边茶馆遇到的普通老先生。

    狐媚?这个词离她岂止千万里?

    有风骨在其内,她不做作,不扭捏,不娇不媚,淡定从容……

    可惜,朕竟然是来要这样一个孩子去……死。如果她知道了,还能如此轻松的笑谈么?

    要使劲皱眉,才能说出这句话:“凌……儿,你可知,朕今日所为何来?”

    她笑得比刚才还轻松,似乎朕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简单。

    “……请问赐给奴婢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你!”不由得站起来,这是真正的,震惊。朕……不相信!

    “……将你给了胤禟便是?”

    “……凌儿毫无活下去之理,否则,何需皇上您圣驾亲临?……箕豆之火不燃,则兄弟相安。”

    趋近了,深深的研究这个孩子雾蒙蒙的美丽眼睛——这个苍白柔弱的身体里,究竟装着一个怎样洞穿世事的精魂?!

    朕要坐下来,坐下来,支撑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你……是个好孩子……是朕那不成器的儿子……对不起你……”

    “……奴婢以不洁之身,有辱雍亲王体面……

    “……越是如此,奴婢越是不能活着,无论奴婢跟了哪位爷,另一位爷必定……恳请皇上快些赐凌儿解脱……”

    这一句一句看似卑微恭顺的回答,她竟然是在提醒朕……朕已经明白了……

    她,不但早已明白,而且早就在等着这一天……她真的完全不留恋这繁华?也许跟了老四或老九,不但有繁华富贵,还有热烈的情爱。可是她,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居然像一个早已勘破世情的老僧,有些等不及的看着朕,等不及的……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朕要向她道歉……朕教的什么儿子啊?糟蹋了这叫人心疼的好人儿……

    她却耐心的安慰朕:“……海晏河清,盛世将至……”

    海晏河清,盛世将至?

    朕想起了这几十年来艰苦奋斗下来的江山基业,牺牲了多少江山灵秀所钟的人?皇祖母、皇后、伍先生、苏麻喇姑、周培公、熊赐履……一个个把心血洒在大清基业上的故人,在朕之前离开的人们,走马灯似的过在脑子里……这个得来不易的锦绣江山,朕要把它看好了!要我大清盛世相传!不能让它被……被那些不争气的孽障……糟蹋了!

    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这个仍在微笑的孩子,她似乎已经变成了苍白得透明的灵魂,不在人间……不再受人间的苦,也是好的。

    强迫自己抿紧了嘴,拉她起来,转身欲走,看见胤禛胤禟还死死的盯着她。朕不想再看他们的目光,怕自己也想再看看这个叫人心疼的孩子,硬生生扭回头,声音已经变得冷冰冰:“胤禛,胤禟,随朕去畅春园!”

    离开了,脚步越来越快。毒酒是宫里药房常备的,足份量的砒霜,只一口就可以要了那个小小的身体的命。……只有安慰自己,这也是她的期望,希望她走得快些,不要痛苦……

    胤禛胤禟的脚步在我身后拖沓迟滞。朕的脚步也有些虚浮。

    为了这个江山,要牺牲多少好好的人儿……我放在老二身边的朱天保、陈嘉猷,其学问人品,何尝不是崖岸高峻的正人君子?要照他现在这样胡闹下去,这些人迟早也会被他害了,可是他是朕的儿子,朕和皇后的儿子……朕老了……朕只能给他最后一个机会……朕去南巡,散散心,把朝政交给他,看他究竟会怎样折腾?

    万一……老二果然不争气,还能交给谁?这样的锦绣江山,这样的灵秀人物,难道要交给老八、老九他们,就像糟蹋这孩子一样糟蹋了?……

    原来老四,朕看走眼了。原都说他德薄量浅,刻薄寡恩,只胜在办事精细,是个好臣子。可如今看来,他心胸并不冷漠,也毫不狭窄,他不但心中有热腾腾的爱,还有极大的包容之心——只是性子太刚毅,不易被人了解……他心里,其实很苦……

    看来,是要重新、好好看看这些儿子们了……只可惜了这个孩子……

    胤禛番外(一)

    门,被德楞泰轻轻关上了。

    我仍然不打算看一眼站在身边的胤禟,我怕我只要一看到他,多年来辛苦修身养性的成果就会毁于一旦——我会扑上去毫不犹豫的亲手掐死他。

    我刚才也没打算再看一眼房间里面,皇上正面对着的,已经在我心上深深扎根的那个苍白的人儿。

    我已经准备很久了。

    往身后看看,侍卫后面,太监中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捧着酒壶酒杯。里面应该用的是砒霜。管药房的张宝在我接管内务府后就入了我门下,他说早已做好准备,那个负责看守药房,一步也不许离开的守库老太监,在我给消息之前,无论什么地方取毒,一律只给砒霜,其他药,或受潮变质,或与别的药混合了,尚未清理出来。我是管着内务府的亲王,这点小事,若不能做得滴水不露,我胤禛这么些年的虚名就白担了——我不认为这样是过虑,虽然宫里头永远是用千年不变的鸠酒——砒霜,但是这件事,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李卫已经回来,远远的在侧门那里躬身侍侯。照我早先的吩咐,一回府,他直接去后头小佛堂叫性音,坎儿把所有人摒推在书房外。邬先生,老规矩,有外人出现时,一律只回避在他的房间里。梅香兰香奉过茶回避出去了,就在这书房院子里。

    再想了一遍,我才冷冷的看了一眼低头看着地的李卫,要是凌儿没有活下来,我要他们殉葬!

    房间里声音低低的,凌儿的笑声却响起。她笑得轻灵、萧索、释然,我明白她早已等着这一天,难道她真的已心如死灰?我把拳头握紧,再握紧。

    凌儿……我这样爱她,却没有保护好她。

    但这越来越多的磨难,只能让我燃起越来越熊熊的心火和斗志——我,爱新觉罗胤禛,向我信仰的佛祖发誓,就算要下地狱,就算为此需要登上帝位,我也要去做——保护她,爱她,让她不再受苦,还有……为她报仇。

    门被皇上亲手拉开,他双眉皱得很紧很紧,神色哀伤。凌儿……为什么你总是让见到你的每个人心疼?看到你,我总是会陷入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你让我想到活在这世界上一切值得高兴的事情,哪怕,仅仅是活着;可是同时又会想起所有值得担忧和哀伤的事情——你的目光看着一切,好象又穿透一切,让人想到韶华易逝,繁华一梦——佛家说的,万事皆空。

    凌儿……你特别美丽吗?也许……可是当你不在眼前时,我想起的你,除了瘦小的身子,干净的脸庞,其实就只剩下一个虚无的东西,一种感觉,也许……是你身体里的那缕精魂。

    深深的看了你一眼,你的目光却雾蒙蒙的,那个笑,快要把我的心都揪出来了。如果不成功,这就是见你的最后一眼?……不可能!性音和邬先生都说,砒霜虽然是常见的毒中药性最厉害的,但也因为如此,它被广泛使用,更被广泛研究。性音更保证说,他们江湖人,早有一套可靠的解毒办法。万一凌儿被赐毒酒,只要我能确定用的是砒霜,他就有办法。赐死无非是两种可能——毒酒或白绫,如果是白绫,就更简单了,只要我把周围的人都安排好……

    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随皇上离开你的每一步都叫我心痛。你又要承受一次痛苦了,就算能成功……不!是一定!一定能成功!我会弥补你,我会实现我的诺言——我能给你幸福。

    可是我又需要走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我们走时,只留下赐死和监督收尸的两个太监。就是宫里头妃嫔赐死,也不过是多几个太监而已,不过是个女人,还能逃了不成?这样容易做到的小事,皇上不会想到,居然也有挽回的可能性……

    出府了,皇上进了御辇,我也上了自己的软轿。此时,性音应该已经指挥他的几个徒弟把书房悄悄围起来了;李卫应该已经去给太监塞银子,请喝茶,和梅香一起哭着求他们让给凌儿最后梳洗换装了;兰香……已经被性音灌了砒霜,换上了凌儿的衣服,打扮成凌儿的样子——小太监才见了凌儿一面,兰香和她年龄、体态相仿,且已经是个死人,太监亲眼见到凌儿喝下毒酒,怎么也不会想到的。

    轿子四周是马蹄整齐清脆的“得得”声,我们走得越来越远了。此时两个太监应该在旁边屋子等着梅香给凌儿梳洗换装,而兰香应该已经被换进了凌儿的房间;性音应该已经把凌儿带到侧门附近的秘室里进行第一步的解毒——邬先生于医道上也颇为不俗,已研究过性音提供的解毒方法,觉得是说得通的,但是究竟有多大把握……?我只有握紧自己空虚的手。

    这条路如此漫长……想起我带你去庄子上看马那次,抱着你,几十里路一转眼就过去了。而现在,你应该已经在被性音和他的徒弟们带去老黑头的庄子的路上了,一乘不起眼的软轿早就等在侧门,我亲自叮嘱过,除了性音任何人都不能用。

    老黑头的庄子上,有踏云和小枣红,你一定会喜欢的。那也是我的所有庄子中离我王府最近的一个,谁会想到,你不但没有死,还就被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李卫和梅香应该已经由小太监看着,把兰香的尸体运到左家庄化人场了。

    性音有没有在路上就赶紧用内力为

    尘世羁 清穿第10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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